近翻报纸,得知我的老乡吴牧铃写的小说《影子行动》获得了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我高兴,便打电话想祝贺他。打不通。他的手机一般打不通,因为他多是在我老家湘北平江县的大山里跑,山高了,信号就没有了。几天后终于找到了,他果然在山里老家避暑。说了几句客气话,他的口气与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是我预料中的。因为牧铃做文学,是他一定要做文学,就像一个庄稼人,今年的南瓜长得比往年的大,并不会有多少不同的欢喜。
牧铃祖籍平江。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在毛泽东读过书的长沙第一师范毕业后,到外面谋了事。那时候能把书读到长沙去,必是家资丰厚的人家,因“家资丰厚”,意味着后来的日子会不好过。牧铃作为下放知青,回到了父亲出生的地方。上世纪80年代初,我作为县文化馆的干部,常去乡村文化站履行公务。一日见暮霭起处的大山的剪影下,有一个单瘦的青年,背着一个其时流行的军黄色挎包,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田野上一边走一边看,全然不知天色已晚。乡里的文化站辅导员告诉我:这个人叫吴牧铃,是供销社的收购员,专事走乡串户,联系收购木炭、药材、红薯丝等农副产品。一年到头在乡下走,他那书包里,装着冷馒头和书,走着,吃着馒头,看着书。
后来得知,牧铃就这样在大山里走着,啃着冷馒头,读着书,一走就是十几年。他读的是文学的书,以后必是要写文学作品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牧铃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但是除了我们这些圈内人,本地人都不知道他在做文学梦。那时候,我已经在离县城300里的岳阳市文联当差。一日,来了两个上海少儿出版社的编辑,央我帮助寻找牧铃,他们要与他签署出版他的两本儿童文学集子的合同。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牧铃,从地图上查到平江县属岳阳管,便找到岳阳来了。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买书号出书圆作家梦了,出版社千里迢迢找上门来签约的情况,在市县一级是少有的事情,作品有销量的作家,大都纷纷集结到了省里或者北京。而这时的牧铃,已经被濒临倒闭的供销社辞退回乡。作为下放知青,乡间并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他只得率一家四口,寄住到农村老婆的祖屋里。村上见他老婆和他住到了供销社,以为他们不回来了,早就把他老婆的田地都瓜分了……无职无业无田无地无房,谁也不知道牧铃一家是怎么活出来的。牧铃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外面的人来找他,更莫说是大上海的大编辑。我还记得,当时两位上海编辑是这样评价牧铃的:他是当下中国儿童文学界为数不多的好作家之一。
牧铃的创作境况如何?有一个县里的文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他的故事:因一家几口挤住在一间房子里,无法安心写作,牧铃曾经挑着一担方便面,躲到大山里一个烧炭翁的茅草棚子里写作。这不是烧炭的季节,烧炭人下山了,这里除了烧炭人一年来一次,不会有外人来这里。棚子里会留下烧炭人来年要用的被子和锅碗,牧铃只需捡点枯柴,烧一壶水,一天泡三碗方便面,就可以用来支撑他的写作了。就这样,牧铃一住就是两个月。一口气能够吃两个月方便面的作家,大概中国还没有。仅此一斑,足见牧铃写作的艰苦。但他从不言苦。也许还有比这更苦的,至少此时他有了买一担方便面的财力。
困难时期的牧铃找过我一次,那时我还在岳阳,他央我在岳阳找个地方给他写一阵子。这个从不求人的人,我想一定是有大难处了,大概连烧炭翁的棚子也不方便去了。其时我正在岳阳附近的县里挂职,在离城几里一个安静的乡政府,弄了个搞创作的地方,内外两间小房,我便将牧铃送到那里,房子里一应用物齐全,嘱他听到钟声即去食堂吃饭,热水随时有用。看他脸上的颜色,应是很满意的。三天后,我去看他,推开房门,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他在这里住得太舒服了,舒服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看来还是不能在这种地方写东西。他说他已去了洞庭湖区,想去体验一下芦苇荡里的生活……我倒也不愁牧铃在茫茫水域会不便,因为此时正是开割芦苇的季节,来自四川的砍苇客,在八百里岸边滩涂,搭起了无数个居家的芦苇棚子,对于牧铃来说,这里会比烧炭翁的棚子要舒服得多。
牧铃的文字,是用苦写成的,用常人难忍之苦,写成了让少年儿童读来甜蜜的文字,这种甜,会更持久。
后来我们一批岳阳的作家出面,找了平江县的主要领导,给牧铃安排了一个乡村教师的岗位,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显然,这不是他要的,他象征性地教了一阵子书,便叫儿子替他去上课,他继续写小说。一晃,已是90年代了,牧铃已经出了好几本书了,我们又鼓励他申报职称,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因为这些东西,对大多数人没有实质性用途,而对于生存艰难的他,可能会有些用处。他说他不打算要这些,他既无文凭又无关系,这些好处怎么会轮得到他?后来经不起大家的劝说,勉强做了相应的材料。结果破格申报二级作家评委全票通过,顺利加入了中国作协。这下好了,有了金字招牌了,县上把他调到了县文联,让他当了个副主席,拿公务员的薪酬。但他并没有来上任,仍旧住在平江县最偏远的老家山里,避开一切喧嚣,如一个农民一样的砍柴、种菜、养鱼、写作、带孙子──他没有让孙子上小学,自己在家里教的,后来直接去考的中学。他被通知来县里开干部会时,单位要给他在宾馆开个房,他不肯,自备好了铺盖,晚上睡在办公桌上。大家明白他的意思:一是要替单位省钱。二是宾馆太舒服了会睡不着。就遂了他的意愿。
牧铃写作,大器晚成,60岁后拿了个含金量不低的奖。就在得奖消息发布的前些天,我见到他,说他应该住到县里来,老了看病不方便。牧铃几十年来堪称“骨瘦如柴”,一米七的个子从来没有上过100斤。关于是否有病,他不与人辩论,也从不解释为什么这么瘦。但论爬山越岭熬夜干活,城里小他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未必是他的对手。牧铃对我说,不久前,他已经在县城买了个小房子了,以后我找他就方便了。他如今已经出了几十本书了,有的书一版再版,我想他买个小房子,应该不必贷款。
但在我找他时,他还是待在山里。牧铃的文学,在山里,在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