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说起我的村庄的闭塞和贫瘠,因为在我六七岁之前,那里还没有通路、通电,而时间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了。我的所见是土坯草房、野草荒地;村里人穿着颜色单调、式样老旧的服装;女人天生的没座位,吃饭守着锅台,男人则捧着粗瓷大碗,夹块咸菜,蹲到巷口宅台上呼噜呼噜地喝棒子面稀粥。
上学是件不要紧的事,有的孩子十岁了才挎个娘给缝制的花格子粗布书包到村西头两间庙堂里念:a,o,e……只念上一两年,在本子上扭扭歪歪写了自己的名字,宝才、万明、长兴、家旺……即撕了课本,到田地里刨土、撒粪、扶梨、拉耙干活去了。
学习雷锋好榜样,
忠于革命忠于党……
那个时候唱的歌都是革命歌曲,若是哼一句流行歌在课堂上,那是会引起哄堂大笑的。有的竟自告奋勇跑到老师那儿“揭发”、“告密”——“陈保东他唱那样的歌!”
还有,孩子们在底下玩也分成两派——“你是东边的还是西边的?”两个人若是分属东西两派,既便是亲哥俩,也形同陌路,互不往来搭理。
再就是赶集过会,大人孩子穿戴一新到集市上买布买鱼买烟叶买油条,女人顺带走娘家,坐下来跟弟媳妇说半晌话。最有心劲的是上年纪的老头,驼着背、躬着腰,一大早起就上路了;走上小半天到了集上,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铁匠铺、是牲口交易场,然后找个旮旯坐下歇会儿,卷棵烟抽。看看日近晌午,钻进一个布帐篷里,要一个鞋底火烧、盛一碗豆腐脑,吃光喝净一抹嘴,从蓝布手帕里掏出几枚钱,付了,心满意足回家了。一路上走走停停,他不看风景,也不大爱跟人打招呼,只是品咂着豆腐脑的味道,想下个集,再来吃一碗。
会比集热闹,因为集上只是买卖、简单的交易,而会上则有了娱乐休闲的味。早先有戏院唱大戏,后来又吴桥杂技团搭场子演杂技,除了吞刀喷火,有时也有歌舞说唱,很有一番看头。会上也有买有卖,有童叟无欺、准斤准两的良心小贩,也有见人下菜碟、缺斤短两的奸商。最要防着的是小偷,趁着地窄人稠,几个人混在其中,前拥后挤,形成波浪,顺势把手插进别人兜里,掏走钱物。惯常的方法是先喊一声:有小偷!谁心怯,摸了摸自己装钱的口袋:硬硬的还在。却不意间被小偷瞄准了地方,背后一伸手,空空的,没了。最有耐心的是赌棋人,撑一摊绝棋、死棋在地上,前后左右拦着卒、将着军、架着炮、勾着马……宛若姜太公的直钩垂钓,单等鱼儿上钩。最不厚道的是“变魔术”的摆弄一副扑克牌,“你看这是红桃1,你看这是方片2,你看这是黑桃3,你看这是梅花4。”——顺次放了,抽出第二张,问:这是几?你眼真口快,况且看得真实,说是“2”,他翻开一看却是“3”。又抽出第四张,问:这是几?你眼见为实,心一横,说是“4”,他一翻开,偏偏是个“2”!白纸黑字写着呢,输了,交吧:十块钱。十块钱的大团结那可是钱呢!最有意思的是算卦的“爬爬”,双腿小儿麻痹,除了看手相测八字,他还备了一个口袋,里面设了机关,放进去十几个塑料球,写上阿拉伯数字,然后等人摸,连摸三个顺次排列数字的球可奖小礼品一个,摸不着交钱五毛。那个会上,也是巧了,有个青年,连摸十数次,皆中,把小礼品一卷而空。据说“爬爬”有一年没在集会上露面。
冬天到了,人们都歇息休养了;春天到了,该春耕灌溉忙碌了;夏天收获小麦种下高粱玉米大豆花生红薯;秋天秋收秋耕秋播……冬天又到了,季节轮回,孩子长大了,爹娘变老了。
老了就守在家吧,晒晒太阳、打打牌。长大了的孩子则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上学的苦熬着,盼着有朝一日,鲤鱼跃龙门;那些在本子上扭扭歪歪写了自己的名字的宝才、万明、长兴、家旺……背上铺盖卷行李,挤上火车,呼啸着就进了城打工去了。
那个时候县城还没开发,挺然高耸的水塔是唯一的高层建筑物。我第一次看见,也有十来岁了吧。
大 缸
以前,村里的土地贫瘠,加上天灾人祸,青黄不接、粮食歉收,是平常事。糠菜半年粮,能填饱肚皮饿不着就算好的了,哪敢奢望有余粮?所以家家是用不着大缸的。——凡有大缸的,那一定是大户人家。
因为大缸是稀罕物,也就有了关于大缸的种种“传说”。
说有一家——一定是地主家,老太公把日子过殷实了,想给儿孙留金留银不如留粮食,于是就足足地装了十八缸麦子,在院里挖坑埋了,以备日后之用。
老太公果然有远见,某一年,天下闹灾荒,拿着金子银子都买不着一口吃的。他的儿孙们就想起祖上曾传下几大缸麦子,找准了地,挖下去,果然咣咣地碰着了缸沿。刨去土,掀开缸盖——你猜怎么着?满满的盛着的麦子,都霉烂长绿毛了!
——这一定是有人眼红,编故事奚落人家。
奚落归奚落,不过以前谁家若有几口大缸,里面又盛满粮食,那确实是件了不得的事。
二牛他娘那会儿不愁自己儿子娶不上媳妇,就是因为家里放着三口大缸。别人家都用红薯面子、高粱米换来媳妇,她不急不慌,拉着媒人的手进到自己家里,指着大缸说:你看,里面装的都是麦子。
第二天,媒人真的就给她家二牛领来一个十里八村最俊俏的媳妇。
——直到现在,村里上了岁数的大娘大婶们时不时还说呢:人家二牛家当年可是个大美人,嫁给二牛就因为他家有三口大缸呢。哼,现在,别说三口大缸,三万块钱光够定个亲的,别说把媳妇娶到家里来了!
制 钱
制钱,圆形方孔古铜钱,在我们老家也叫“老鼠钱”。
小时候一拉开抽屉,能从轴啊线啊钮啊扣啊诸杂物中挑拣出一把来。姐姐就取了一枚,在钱孔里插几根鸡翎(公鸡尾巴上的长羽毛),拿翎针的一端在火上烤化固定住,就做成一只好看好玩的毽子。
小时候也见过盖新房的人家,上房梁的时候,在梁上挂一串铜钱,累累坠坠,很富足的样子。这该是一个风俗,寓意家财万贯。后来制钱难找了,也有用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铝制分币串起来的,样子总比不上制钱富贵,慢慢的,人们就不往房梁上悬挂了,改贴一方红纸。再后来,红纸上写字,成了普通的对联。现在,村里再不见有人盖木椽屋顶,追随时尚,一律的钢筋缠绕水泥浇筑,房梁都不用了。自然,对联连个影也没了。
搬进新居,屋里摆设的都是新家具,拉开抽屉,干干净净,制钱、古铜钱、老鼠钱、亦是连个影也没了。
村里偶尔来个收古董的贩子,不知谁家倒腾出来一枚什么什么通宝,卖了两千块钱。村里人就说:以前家里的老鼠钱多得数不过来,要是留到现在,可发了,比干啥都强!
聊斋志异
瞎良很善讲故事,鬼故事,大概跟他枕头底下藏的那本破书有关。
书实在是破,像是用了多年的炊黍,哗嚓哗嚓刷过无数次锅,只剩下杆柄了——那本书也是,仿佛只剩下书脊了,书页像毛羽一样凌乱纷飞。但瞎良看得津津有味。那本书原本也是崭新挺括的,瞎良两只眼好的时候就看,看来看去才残破的。书虽然缺页少角,但瞎良早已将内容熟烂于心,到剩下一只眼的时候,拿起书也能“一目了然”。所以它讲起故事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大伙也乐意听他讲。在地里干活,歇息的时候,男人凑到一块抽烟。若不忙,有人就鼓动道:讲讲、讲讲……瞎良毫不推让,松软的嘴唇一裂,露出白牙,即慢悠悠不歇气地讲起来——
从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住进一座破庙里。白光光的月亮照着,书生快睡着了,忽——,刮了一阵风,门没开,进来一个女鬼,束着发、捆着腰,脚上蹬着绣花鞋,白刷刷的。见到书生,三两句话,情投意合,女鬼秃噜就钻进了书生的被窝里……
大伙一哄声地笑,说瞎良你黑下(夜里)想媳妇了吧,怎么哪次都有女鬼钻进被窝里呀……瞎良不急不恼,嘿然一笑,说:
“人家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大伙又是一阵乐。一个说:有一回俺几个做伴给队里看粮食,睡不着,说良给讲个故事呗?良就开始讲。讲着讲着俺们都睡着了,良还在讲哩。半宿,我醒了,说良再讲一个。一会睡着了,钱夹子又醒了,说良再讲一个——俺们都睡了一宿,就他一个人讲了一整黑下……
一个雨天,一群半大小子聚在一间屋里打牌,恰好瞎良在旁闲坐抽烟拉呱。闷雷一声响似一声,天呼呼黑下来,小子们扔下牌,嚷嚷道:讲个故事呗!讲个故事呗!
“讲哪一个?”
“讲那个‘画皮’吧,不是说把人皮剥下来,贴到她身上啊……”
瞎良认认真真地讲起来,若是有锤有鼓,他也许会拉个架势,正儿巴经地说起书呢。外面雷雨交加,他小声讲着,一群人像是蜷缩在破庙里寄宿一般。讲着讲着,一道闪电光亮地刺过来,接着是轰隆隆一声咋响。“哇——”,一个小子忍不住,呜哇哭起来……
后来,这件事常被人讲起,并有多个版本流传。探本究源,归到瞎良那本破书上,经多方口头考证,知道了那本书的书名——《聊斋志异》。
鸟
鸟是最富于想象力的动物,它能在天空飞。
夏日,在草丛间、在榆林里,常听到一种鸟鸣,清脆、婉转,像响在天外,又像响在耳畔。想寻是怎样一只美丽的鸟能叫出如此这般的声音,却寻不见。
那也许只是一个声音,一个想象,如同树梢的微风,如同投入河塘里的云朵的影子。
我问过娘,娘说没听到。我问姐姐,姐姐说那是神鸟的声音,它住在云彩里、住在月亮的桂树上。
那果然是天上的神鸟,世上难得听见几回。我也只是小时候偶然才听到,后来想听,却没有了。
有的多是麻雀的聒噪。在清晨,他们开早会一样集在窗前的枣树上,你一言它一语,说个没完;有时还扇动翅膀、两喙相击,喳喳啄叫起来,像是意见不合,两厢争辩,你来它往,不分胜负……
在树腰上踹一脚,哄一声,鸟雀都飞光了,有几只绕半圈又回来,警惕地站在颤动摇晃的细枝上,滴溜着眼珠只是看,安静多了。阳光斜斜地照过来,一天开始了。
那是“采采母子”在啄树杆,不知什么时候就啄开了一个树洞,把虫子啄吃了。“采采母子”就是啄木鸟,它生有坚硬的嘴,头顶花翎,身披彩衣。从来没有见过它安闲地站在树上,总是紧紧抱住树杆,像个尽职的卫士那样挺直了身子,然后把树杆……敲响,问树生病了没?若是这棵树很健康,它片刻也不休息,噌楞就飞到另一株树上,不厌其烦地寻诊问病,捉虫去害。树杆有的干枯了,冬天的晴空下,啄木鸟啄上去发出空空空的声音,听得格外的响。我有时想,它啄出的那个洞是它的家吗?住在里面,一定很舒适、很温暖吧。
在树枝上安家的有乌鸦和喜鹊两种鸟。
乌鸦大嘴,穿着一身黑衣。它的叫声干哑粗糙,有点难听。村里人管乌鸦叫做老鸹,大白天若是听见几声老鸹叫,那是比较丧气的事,所以人们不怎么待见它。喜鹊则恰恰相反,它长相灵巧,衣服是黑白两色,黑衣闪着亮丽的光泽,白衣像是落雪,莹洁雪白。喜鹊最召人喜欢的是它美妙的鸣叫,像童声唱出的短歌,音韵天然,悦耳动听。大清早若是院子里飞来一只喜鹊,在枝头欢欢喜喜叫上三声,是有喜事要降临或有贵客登门的。手巧的婆婆奶奶们就拿剪刀在大红纸上铰出一枝梅花,上落喜鹊,并取个吉祥的名字,叫:喜上眉梢。所以喜鹊是只吉祥鸟。
再有就是布谷。天暖风畅,布谷从青空上飞过,一路叫个不停。
“咣咣咣出,咣咣咣出……”
有的地方翻译成“种稻种谷”,有的地方翻译成“插秧种粟”。那是一种像云一样的鸟,来无踪去无影,让人愿意亲近。但是它仿佛不愿意住下,把季节的讯息传播给大地之后,就飞走了,只留给人美好的怀念。
和人最亲近的鸟要数燕子了。它住在人家的屋梁上或房檐下,和人相依相伴,情同远道而来的亲戚,近如比邻而居的姐妹兄弟。燕子长相机灵,飞起来轻捷轻快。在雨天,两鸟相依,呢呢喃喃,像是在谈情说爱;雨后它们啄泥修盖,一口口用唾液和好泥,垒成窝巢,又坚固又美观,是一个安全的家,又是一件艺术品。燕子确实承载了乡间许多美好的寓意和期待。秋天天气转凉,它们要飞走了。黄叶飘零,北风呼啸,冬天到了,天气变得严冷。人们编几句歌谣,盼着燕子飞来,盼着春天到来——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凌上走,
五九六九,隔河看柳,
七九河开,
八九燕来,
九九又一九,
耕牛遍地走。
……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燕子就是二月春风,张着它剪刀一样的尾巴,轻捷轻快地飞回到北方大地上。斜风细雨,暖风拂面,春天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