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幽暗地带的微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8日11:38 王虹艳

  聚焦文学新力量

  鲁敏,江苏东台人。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六人晚餐》获2012年度人民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博情书》《方向盘》,中短篇小说《白围脖》《镜中姐妹》《思无邪》《风月剪》《逝者的恩泽》等。

  人性幽暗地带的微光

  □王虹艳

  鲁敏于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2002年、2003年相继发表中篇小说《白围脖》《镜中姐妹》,获得文坛广泛关注。短短几年间,鲁敏便以成熟的创作姿态进入人们的视野,她的迅速成长令人惊讶。201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六人晚餐》更是全面展现了她的创作实力,引起较大反响。十几年中,鲁敏的创作轨迹不断变化,她的作品或温馨或压抑,或写实或写意,但始终不变的是对人和人性的持久关注。

  古怪的人物  偏执的性格

  鲁敏的小说多写人性的幽暗部分,主人公往往都有怪异的嗜好、偏颇的观念或极端的性格。即使面对正常而普通的叙述对象,鲁敏也要揭示他们心中微妙的机心或者小小的狡黠。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度迷恋和不退的热情,让鲁敏的小说似是各种奇异人性的集锦。如她自己所说:“我的寄托则只有一个:对‘人’的好奇与贪婪,就跟纳博科夫酷爱收藏蝴蝶一样。我有个不太敢张扬的野心:我想收藏‘人’,人的伤疤,人的灵魂,人的失足,人的攀升。人性之种种,迷人而触目惊心。写作就是对人性的探测与抚摸。”

  鲁敏善以极端方式写偏执人物、偏执人格。《死迷藏》中的警察老雷便是代表。老雷活得小心翼翼,喜欢“准确”、“规律”、“计划性”这样的词眼,拒绝不受控制的事情。对于死亡,他不能接受死得太随便,认为这种“随便的死”应该被控制:“死,是件大事,应该周全、从容、合理。比如,在自己家的床上,跟家里人一一见过……”但在现实生活中,到处是“随便”的死,各种意外随时都会发生,死亡四面埋伏。所以他控制妻子和孩子的一切行为,没收妻子的身份证,禁止其坐飞机;上班不让坐公交,因为公交车会自燃,地铁也不行,怕碰上坏人施放毒气,或是司机厌世自杀式撞车,他不准家人到咖啡馆或歌厅,逛地下商场,说那种地方一起火准死……如此防范,还是没有躲得过死亡——儿子误饮老雷调制的毒橙汁,中毒而死。人能够控制变化无常的生死和命运吗?老雷的悲剧在于,暂不论他对外在世界的控制是否有效,他对自己的内心、对家庭的控制已经先自失控——妻子抑郁、儿子叛逆,他自己也趋向疯狂。对意外之事的一切严防死守最终敌不过来自内部的瓦解。

  作者以夸张变形的手法将这个当代“套中人”的故事推向极致。在鲁敏的小说中,现实生活的逻辑常常让位给文本虚构的规则,人物状态和行为的描述被突出放大,而其行为的现实诱因则被弱化。如果理性的最大局限是它无法解释非理性,那么对扭曲的偏执个性进行理性的解读和分析,自然也是虚妄的。在她的非理性世界中,灵魂的无限性远远大于现实的丰富性。人物的怪异行为恰恰成就他们独特的自我,外部世界只是背景,他们的选择依从的是自己内心的逻辑。

  鲁敏笔下的人物常有奇异的嗜好。《墙上的父亲》写了一个极端热爱吃的妹妹。父亲早逝,母亲自顾不暇,妹妹小小年纪便活在自己的极端的孤独里,“吃”是一种补偿式的填充。死去父亲的遗像被挂在墙上,从此换了一种方式介入母女3人的生活——高高在上,如影随形。母女3人在父亲的凝视下生活,虽困顿不堪,却又尽可能保持体面。《六人晚餐》中也写了一个爱吃的弟弟,弟弟胖到已分不清是男孩女孩。他同样也活在父亲早逝的阴影下,同样缺乏爱与关注,同样对吃这种行为有着偏执的爱。更糟糕的是,弟弟晓白无法确定自己的性取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细细的红线》写了主人公的古怪嗜好:角色扮演。小说讲述的是中年男女的情感故事,女子结婚多年心中仍然是空空荡荡,男子是配音演员,功成名就,不断有投怀送抱的女人,而他在与女人们的游戏中感到生活的无趣。二人开始了另一段情感的历险——女子不断地在社会上扮演不同的角色,回来给男子讲述,他们在新的角色中感到了惊险和刺激。小说涉及的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尤其人对于自身处境的无力感,导致最后救赎的虚妄。

  人性幽暗处很多难以捕捉的东西,在鲁敏的笔下都有直接呈现。《六人晚餐》中人与人的相爱或者相憎往往都有奇特的理由。苏秦和丁伯刚交往是因为他和自己文质彬彬的丈夫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和他在一起,她不觉得自己背叛了丈夫;晓蓝爱上了丁成功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那种总是往回缩、总不能如意的失败感”,这种失败感让她“既难过又安心,反而觉得别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些看似荒谬的理由不仅暗和人物的性格,它也可能潜伏在每一个正常人的内心深处,深到难以察觉,却顽固不化。也就是说,这些所谓的荒谬、偏执和怪异并不专属于某种人,它恰恰就隐藏在普通人的潜意识里,因而小说通过这些个案讲述的不是猎奇故事,而是与每个人相关的人性“暗疾”。

  在精神困顿中学习爱

  虽然写了很多阴暗偏执的负面人格和情绪,但是鲁敏的小说从本质上是温暖和积极的。她在很多小说中几乎是介入式地扭转悲剧带来的绝望宿命,力排众议地要让幸福的微光照亮这些小人物。《墙上的父亲》结尾,惨淡的生活并没有磨损人对幸福的渴望与追求:“好好睡吧,妹妹,醒来之后,你得自己去翻越你的山头,一个接一个的,生而为人,就得如此。但是,你要相信——你并不孤独,因为人人都孤独。你将会幸福,因为人人最后都学会了幸福,用他们所有的不幸作为学费。”贫弱的人要彼此温暖,学会爱、学会获得幸福,这是鲁敏小说重要的意义指向,也几乎是她笔下人物惟一的自我拯救方式。

  《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回答“布恩地亚家族的孤独感源出何处”这个问题时说:“我个人认为,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爱情。布恩地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我认为,孤独的反义是团结。”鲁敏笔下的那些深陷在精神困顿中的人物,也面临同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面对爱的匮乏,并学习如何去爱。

  长篇小说《六人晚餐》中每个人的性格、趣味不同,但他们的生活都直接与市井和泥土衔接,卑微、鲜活、疼痛。爱而不能,无力去爱是他们疼痛的核心。作者在小说结尾处说:“要学习爱、要创造爱,这是不可违抗的责任”,她还引用里尔克的话:“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被艰难包裹的人生。对于这个人生,回避是不行的,暗讽或者堕落也是不行的,学会生活,学会爱,就是要承担这人生中艰难的一切,然后从中寻觅美和友爱的存在,从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寻找到通往整个世界的道路。”这似乎是艰辛生活中惟一的答案,它让人在幽暗的人性深渊里看到光亮和救赎。

  《逝者的恩泽》是鲁敏最重要的中篇小说之一,其故事性、可读性在鲁敏的小说中都是非常突出的。小说中的男子意外去世后,其情妇和私生子千里迢迢找到他的妻子和女儿,4个人后来相濡以沫,共同生活。鲁敏出色地将这个奇异的故事完成得合情合理,在她的笔下,人和人之间的体恤和爱远远强大过背叛与死亡,或者说人通过对爱的寻找和坚持,最终找到了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的方式。

  在鲁敏最新的中篇小说《隐居图》中,男子通过展现自己寒碜却温暖的家庭生活,来刺激已经功成名就的昔日情人,因为他知道女人的成功中缺少家庭生活的温馨。本以为是一场需要尽力掩饰的乔装,却因为女人的轻信,变成了愚蠢的独角戏,也失去了伪装的意义。看似隐居在小城、生活幸福的男人其实是满腹辛酸和不情愿,因为他的隐居只是被迫的放弃。说到底,真正隐居下来的不是他的肉身,不是他对未知生活的渴望,而是过去他心里的梦想——它一直不死,需要被压制,只有压制下来才有表象的安宁,但是昔日情人的到来却打碎了一切。小说的结尾,他们艰难地拥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为了曾经爱过,为了久别重逢,为了再次诀别,在最后这一刻,放下偏见与坚硬,抛却身外之物,还原为一对有情义的、软弱的人”。这种善意的了解和同情带有作者主观干预的色彩——在小说的虚构世界中,人物最终得到抚慰和体贴。

  《超人中国造》写了一个辛酸的童话故事,叙述者将深陷在贫穷和困顿中的人们从污泥中扶起,并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梦境。男主人公是玩具厂仓库的保管员,却一不小心成为“超人”。他无意间为自己儿子和周围同事出的主意,竟都令他们心想事成。于是,一个中国式的超人诞生了,人们相传凡事向他诉说便能达成心愿。这是一个贫苦人的童话、一个小人物的卑微的梦想。它几乎禁不起任何揣摩,几乎注定就要被揉碎践踏,但是却令人长久地回味。《超人中国造》结构简单,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叙述方式都并无太多特色,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刚刚完成却还有很多空白的故事。但是作者的叙述姿态却令人感动,她的目光停驻在穷人的现实和梦想中,真诚地安抚那些受伤的灵魂,在微不足道的琐碎日常中,赞美卑微者的自尊和善良。

  现实世界总是区分主流和支流、中心和边缘,但是小说世界却是多义的、模糊的,弱者在这里有时候是英雄,边缘人物常常携带强大的真理,偏执或者极端的个性中往往有令人感动的澄澈和清明。《伴宴》中,女民乐手放下清高去宴会上演奏,她的极端在于即使在喧嚣的宴会上,她依然有能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的玻璃罩,可以挡住一切。《六人晚餐》中的时代背景和历史场景都不重要,它们只要能够搭成一个简易的舞台,且这舞台的核心是无所不在的被窥视就足够了。六个人在这个舞台上小心翼翼地表演,或为情欲,或为情谊,或如白痴般茫然,或如地母般包容,他们都是底层生活中反宿命的英雄。

  由细节切入内心

  鲁敏善于捕捉新鲜的命题,并深挖下去,挖到内里让人看见人性种种,看到荒诞不经、真与美,同时也看到作者本人的审美姿态。她的小说故事性并不强,但大都有比较好的可读性,这与她对人性中众多奇异之处的探掘有关,也源于她充沛的叙述才华。她的叙述中描述性的部分较多,注重对人物情感和意绪的渲染,展示的是动态事件中的各个横断面,有很强的画面感和写意性。她善于发现细节,尤其是生活中那些微妙的、难以言明的感触和体悟,在鲁敏笔下常有令人心领神会的描述。

  《隐居图》开篇写分手多年的恋人在一个小镇中重逢:“舒宁一直盯着他。他到现在都没有看她一眼,这说明他肯定也认出她了。”《六人晚餐》中,弟弟小白发现了姐姐晓蓝和丁成功的暧昧,是因为他们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却始终错开彼此的目光,这种有意的“不看”其实就是一种“看”。《燕子笺》写穷乡村小学的束校长苦恼于学校没有自己的厕所,却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努力保持着知识分子的体面,小说写到束校长这尴尬的身份时说:“于经济上面,束校长总有些糊涂,主要的,是他喜欢并纵容着自己的这种糊涂,觉得正好有点文人的样子。”《秘书之书》中提供了两个秘书的模型,他们对秘书这个职业有不同的理解,其言论也非常典型。秘书小田认为:“如果把领导比杯子,那最好的秘书就应该像水,倒到什么杯子里,这水就应该妥妥帖帖地成了什么样。”但是,同为秘书,小高对此不屑一顾,他认为:“秘书的最高境界就是做领导的领导。”秘书这个工作对于他来说是跳板和准备。贴切合理的细节是小说的肌理和血肉,很多女作家善于细节描写,有人对细节的展开程度甚至令人瞠目结舌。鲁敏也是不折不扣的“细节控”。她笔下的细节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敏锐观察,这观察有世事练达的了解,也是对人性中各种小心眼、小打算的洞悉和宽容。

  鲁敏的小说可能与官场有关,与婚恋有关,与底层有关,但又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官场小说、情感小说或者底层文学,她没有让自己陷在各种潮流或者类型之中。她的文字透过这个时代的焦点问题,最终又急切涌向人内心的场域,只有这里才容得下一个复杂而敏感的主体世界。当然,“去类型化”,就必然要另辟蹊径,甚至剑走偏锋,这意味着更多的冒险和发现,也意味着更可能出现的创作上的瓶颈,而这也是鲁敏小说创作中必然要面临的问题。虽然人类的体验、心灵的历险无穷无尽,但是对于个体而言,寻找具有价值的独特经验却是有难度的。怪异之事到处都有,极端性格容易博人眼球,但是如何叙述,以及这叙述能否带来新的发现、新的启示,这是更重要的问题。对于想在人性领域开疆拓土的鲁敏来说,更是不能回避的难题。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它的读者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这是小说的永恒真谛,不过越来越听不到了……”在这个趋向娱乐化、物质化、表象化的时代,鲁敏的写作是异质的、复杂的,也是具有反讽性和深度意识的,她对于内在世界的痴迷和想要收藏“人”的野心,更是令人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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