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的心情

　　一

　　平生不嗜烟酒，偏好吃茶。早年，随父母从水乡迁徙到一个小小山镇，茶洲就在郊外，四季飘着清香。早春时节，总是跟着巷子里的老人小孩去山上采茶，蒙蒙的细雨仿佛甘露，毛茸茸泛白的芽尖还没来得及变绿，就被轻轻地掐下，轻轻地在手心里搓揉；渴了，用竹筒舀来微温的泉水，放上几芽比米粒稍大的芽尖。仿佛灵物，芽尖从从容容在泉水里荡着小舟，不经意中，一点一点化开来，又像宣纸上一点丹青，细细地洇出那么一小片，一小片；淡淡的清苦中，一缕若无似有的甘甜，咂不尽的余味，一直留存于心底。

　　有一次跟小伙伴们一直跑到悬脚岭，之后便糊里糊涂爬上了顾渚山。未曾开蒙的我并不知道顾渚山对于中国茶道的意义。只记得，山很高很高，泉水好甜好甜。站在峰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太湖；还有，从顾渚山采的野山茶特别经泡，汤色浓油赤酱，香味特别久远。后来知道，那是天光地气的力量，一切皆不动声色。茶，何等的妙物精灵！其鲜嫩、亮丽，直可以把人的青春比下去，而多喝了这样的茶水，仿佛清空，不仅肚肠干净了，俗身也一片轻飏；心，就像蓝天一样高远。

　　二

　　长大了，读了些书，慢慢知道吃茶的学问和奥妙之深，并不是略翻些书就能够窥其全貌，对茶，须得用深情，才可以真正懂得它的好处。我们的祖先在吃茶方面所表现出的洒脱与疏放、悠闲与风雅，更是令吾等汗颜莫及。宜兴自古山山有溪，岩岩有潭；雨水充足，气候温润。大溪小泉潺潺奔流，水色澄洌如晶似玉。早在三国东吴时代，“国山苑茶”即著称于江南。到了唐代，阳羡茶已蜚声南北，成为孝敬皇上的贡品。一时名流云集，群贤毕至。阳羡茶生于南部之灵山妙峰，承甘露之芳泽，蕴天地之精气，固为人间饮品之上等。而青翠的山野间，散漫优游的布衣人，汲南涧之水，烹北园之茶；活火、清泉、鲜茶，煮出的岂止是绝妙的茶？那样的含英咀华，识度闲放，真可谓忘情于珍猎之抱，畅志于清旷之乡，特别是仕途困顿或倦于俗累的人，更能在这清凉致静中求得恬淡平和的心境。

　　我们的祖先很早便从饮茶中发现了跟他们心态相一致的品性。比如，茶的淡雅幽远，甚合于他们迎风踏月、抚山弄水的意趣；茶的苦中蕴甘，则适于他们节衣简食、甘苦共济的信念。久而久之，吃茶不仅是一种雅事，而且是一门学问。唐人陆羽，不愿进入仕途，也不肯皈依佛门。古代的社会比我们今天宽容多了。想那陆羽一无基业俸禄，二无手艺田产，甚至连寺院香火钱也没有一文。他所有的，是一般人所没有的强大的内心。毕生隐居乡间，闭门读书。但学历和职称之类，是全然没有的。但他只要有茶，心情就不会坏。一个连固定住所也没有的人，照样可以按照自己的活法，杖击林木，手抚活泉，逍遥地独行于山野。估计他朋友颇多，游历四方，察访茶情，全靠友人支撑。又披览众籍，钩沉寻迹，以烹茶清谈为乐，古风悠然而逸情高卓，在宜兴与长兴交界的顾渚山间写下三卷《茶经》，以为平生快事，也为后人留下了不朽的篇章。时至于今，翻开《茶经》，我们仍能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那种文火细烟、小鼎长泉，意幽禅窗、神栖物外的意境。

　　三

　　“日常是灰败，茶是鲜明照眼。人生是干枯，茶如秋水盈涧。”(作家潘向黎语)这一脉悠悠清茗，似延续不断的香火，无论在繁华的闹市，还是在偏僻的乡村，淡淡一壶清茶，袅袅几缕清香，在布衣百姓的心目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乐趣。

　　说茶，不能不说说壶。一把新出窑的紫砂壶要变到沧桑满怀，需要多少茶？当年徐悲鸿随身用的一把紫砂老壶，被新来的女佣洗去了壶中厚厚的茶垢，悲鸿叹曰：十万茶山，毁于一旦。

　　紫砂壶上有土气与火气，那是要靠茶来摆平的。所谓养壶，主打的角色是茶。离开了茶，那壶就断不了还是跟它的前世一样灰头土脸。紫砂壶的“开光”与茶的真香，以及饮茶者的心情，从来就这样不离不弃。让一把好茶叶泡出好味道，就如一个好女人该嫁什么男人一样。茶与壶，就是这般相互滋养，相互托付；好茶的真味，必得用好壶来发扬光大。可不是吗，壶中沸水滚，茶里言语香。朋友知己，偶聚一起，衣洁袖净，把壶品茗，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茶香，壶靓，心情自然疏放。品啜之余，又骋以清谈，什么家国天下、匹夫之责，什么仕途经济、青史留名，都是可以暂且置之脑后的。如果说，古人吃茶十分计较环境，如在室门内，则需凉台静屋、明窗曲几之类，而在野外，又需择林竹之荫、泉石之间。吾等现代人，身心俱被局促，或囿陋室之窘，或迫光阴之紧，条件难如古人。君不见，乡下老茶馆里的大叔大伯，蛛网就在头顶，苍蝇横冲直撞，嘈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老茶客们仍然手执一壶，心安神定，一个个都那么静若处子，沉浸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之中，令人好不钦羡。

　　依愚所见，吃茶尤适于三五知己、朋友围坐。古人讲究缓烹慢煎，吾等只须一壶开水、半把茶叶，将茶泡开，细品悠啜。逢上得意事，清茶能浇却骄纵，而平添一份虚静；倘是心头失落、身处困顿，手捧一壶，则一脉热线贯穿心底，虚空之身顿时便有了依托，无论窗外日丽天高，还是楚天密雨，心里都会忘却人生的种种烦恼，生起一种悄然的快意。

　　生命苦短，不可无茶；驿路漫长，不可无茶；世道纷扰，不可无茶；醒神益思，不可无茶。无论在天涯海角，茶的清灵与玄幽会伴随着我们的风雨旅程，而最终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

　　说不尽的茶，饮不完的茶。有空，就让我们捧起茶壶，举起茶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