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8日11:34 李延青

  鲤鱼川山高地寒,秋冬来得早,春夏却总比川外迟到20多天。临近3月,川外的杨柳怕已经绿了,鲤鱼川仍旧一幅天寒地冻的模样。既然春耕还早,各队队长就把社员们又轰到河滩或某个山脚沟岔,接着去修田造地“学大寨”。

  星期天吃过早饭,同学找上门叫我结伴上山去砍柴。收拾停当刚出家门,奶奶的喊声就追上来:水缸都见底了,中午做饭还没水吃,你打的水哩?我猛然记起,昨天放学去挑水,先跑到操场和同学打了场篮球,结果把水桶丢在水井边。这会儿只好叫同学先走,挑水回来再去追赶他们。

  太阳两杆子高了,藏在灰沉沉的云层后面,没有光辉,怯怯地,冻僵一般。我正沿着空旷的街道往水井走,冷不丁听到一声:“春天来了!”

  声音陌生且怪异——嘶哑尖细,像钢丝一般钻进耳朵。

  这会儿男人们已经出工,女人们还在家收拾锅灶,村落里显得冷清寂寥。我站住脚四下去看:不远处一白一黑两只母鸡孤零零在徜徉觅食,左近临街的土台上只有一位老人靠着墙根在晒暖儿。我蓦然感到一阵害怕:多少年来,我从没听见过他说话!

  老人默默目视前方,对面的南山灰蒙蒙的,背阴还残存着年前的积雪。他睁着两只灰白色的眼睛,像两块瓷片。他已经瞎了好多年,行动全凭身边那根手杖。那是一根山桃木手杖,黑紫黑紫,铁一样硬,还是儿子当年去临界山西的大山割编篓的桃条时给他砍回来的。好在90多岁的人已不需要再走多远的路,每天他就是从家里来到这个土台上,再从这里回家去吃饭睡觉,总共也没几步。通常他连坐的蒲墩也不带走——蒲墩是用玉米棒子皮拧成的,如今已变成灰黑色。老人穿一身臃肿的棉衣,脖子上挂着烟袋荷包,脚边燃一根火绳(火绳是拿秋天的香蒿拧成的),手指粗细,用来点烟。但我从没见过老人吸烟,火绳永远放在脚边,似灭未灭,如一条草绿小蛇,是摆设。只要天气晴好,老人一年四季都坐在那儿,只是时间不同。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理他,他也不去搭理人,宛似谁家丢在那儿的一棵年久陈腐的老树疙瘩。

  老人的家就在他身后东侧那个门洞里,是一个狭窄的两进院落。他住北屋,东西厢房和外院的南屋则住着他的孙子和堂孙,他们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而他儿子10来年前就已经去世。我没有进过老人屋里,偶尔从院里穿过,却忍不住总往里面瞥一眼:迎门那口用茅草遮盖的棺材,给他的房间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恐怖。

  我正疑惑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他说的,突然那嘶哑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你闻闻。”

  这回我确定是老人在说话。我看到他稀疏的银白色胡子在颤动,还隐约看见他光秃秃的鲜红的牙龈。

  我仰起脸,嗅着鼻子——在寒冷的微风中像品尝食物那样用心辨别——终于,我捕捉到一丝湿润泥土的腥味。心里顿时舒展开来:哦,春天来了!

  我往水井走去,一路在空气中搜寻。于是,又闻到陈腐柴草的气息、街边猪圈的味道、杨柳或什么树木发芽吐叶那种久违的苦涩……这气味原本都被严寒封冻起来,现在它们苏醒了,复活了。我发现原来街边已出现一片片消冻的湿痕,井边那棵老柳树的枝条分明柔软起来,像姑娘的腰肢在风中款款飘摇……

  担水回来又打老人身边经过,老人仍旧默默面对着南山,如一棵陈腐的老树疙瘩。我明白,刚才他就是想把自己对节令的发现告诉人,无论那人是谁。想到这儿,心里涌起感动,头上的太阳也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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