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取悦骄狂的世人,只想博得朋友们的欣赏。但愿我写出圣洁的诗章,献给你,和你的灵魂一样。”读匡满的近作《我在地铁老去》等诗,我脑子里浮现出若干年前读过的普希金的诗句。匡满的诗风与普希金有着明显的血缘关系,他轻快、明朗、充满诗情、富于想象。所不同的是,作为历经坎坷的一代中国文人,他对社会现实的认知,他对世事人心的洞察与感喟,他对当代生活的贴近与反思,他对生活与生命的热爱,又无不成就了他的“中国式”抒情。
深入生命是近年来诗歌创作的热词。匡满的《我在地铁老去》写得饱满而富于质感。地铁是浓缩的人生,我们在这里入座、穿行,上车、下车,看形形色色的故事,看林林总总的表演。而匡满先生以平民的感受注视着反思着生活中的一切,同时行进着自己生命的旅程。他预感到生命的归宿,情之所至,一往而深。其间透露出的社会批判意识自是一代诗人的责任所系,而更为动人的是他对生活与生命的眷恋。“我在地铁老去”,真老了吗?“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灵魂将在圣洁的诗歌中,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长,并且逃避了腐朽灭亡。我将永远快乐,即使只有一个诗人,活在这月光下的世界上”(普希金:《纪念碑》)。是的,诗人永远年轻。真的诗人即使肉体消失,他高尚的灵魂仍将活在不朽的诗歌中。这种近乎终极领悟的意绪,令人感动,他传递出一种信念:诗人不老,诗歌永恒。
《我在地铁老去》似为诗人人生总结式的作品。现实感、批判意识、生命意识是其内在灵魂。首先是那些问询生命的诗句,读来令人难忘。“佯装寻找草籽、柳条或者雨帘/其实是等待一位名叫时间的故交”,“我原本是与地铁同龄的/怎么我老了它却越来越年轻?/我在风挚电驰中白发千丈/千丈白发 其实是渴望新生”,“我还曾幻想在地铁里撞上我的初恋/幻想在爆棚的车厢里递去一支玫瑰”。生命的短暂,生活的留恋,经历过青春而回望青春,这多少有些伤情。但匡满的生命态度又是阳光的,他写道:“我虽老去却依然步入地铁/尽管我眼睛昏花分不清昼夜/但我知道我的同伴们如头顶的鸽群/总能感知太阳落山和启明的星光”。这当中透露出的希望,永远鼓舞着自己并感召着他人。
在对现实的审视中,匡满说:“这世界越是陌生才越是真实/我觉得地铁里至少谎言不多”。他不无嘲讽地写道:“我不是高官富翁 所以常坐地铁/我卑微地窃喜那些奥迪那些宝马/时常被堵在二环三环四环五环/那就让它们多闻闻/空气中的铅分子硫分子和二氧化碳吧”。在地铁这个浓缩的人生中,他对贫富差距、腐败阴谋、大气污染、城市喧嚣等都有所观察、有所体悟。如果说普希金的《奥涅金》是“俄罗斯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匡满的《我在地铁老去》便是中国当代社会现实的一个微缩影像。
令人惊奇的是,匡满的诗歌在总体的抒情风格中,写得颇具现代色彩。在《航班延误》中,他不仅写出了当代生活的实时内容,与时代节拍高度一致,而且诗性的表达极为灵动:“羽毛制作的温柔之音/羽毛在四月里膨胀/羽毛说:我们抱歉地通知/羽毛把我们鲜货般冷藏”。诗人把空姐的播音比作羽毛,而后以羽毛指代空姐,诗意的形象显而易见。他感叹道:“这个春天温暖一再延误/候鸟在回归线上踟蹰/这个春天航班一再延误/一多半人焦躁一少半人窃喜/本来桃花谢了还有苹果花/太阳不等你还有月亮等你”,“那么航班延误是什么角色/还是那个温柔的杀手/还是那个忽悠不断的羽毛/一部悬疑大片由此拉开序幕”。在这个意味深长的航班延误的故事里,他说:“贵宾室里不是富豪便是高官/航班延误意味着金钱流失”,而对于普通人来讲,“憧憬的约会无限推迟/恋爱的气息错过了季节”或者“故交在海那岸扼腕长叹/于是有一首诗永垂千年”。这些传神的诗句,没有相当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是难以为之的。航班延误是人们普遍遇到的事情,而匡满却有更深入的发挥:“其实人与航班一样/总是寻找雾与雾之间的缝隙/雷电与雷电之间的缝隙/时间与时间之间的缝隙/一旦野心发酵尾巴就会疯长/苍天不会答应给你这一缝隙/于是航班延误 以空管的名义/于是航班取消 以气候的名义/一场远方的恐怖被阻断/一次近旁的阴谋被切割/常人可以改签别的航班/然后把叮当的镣铐留给恶人”。诗人是那么愤世嫉俗、爱憎分明。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自“文革”以来最值得重视的情感色彩。
变革中的中国社会发生过许多事,平凡的人生经历过许多事,不能忘怀的,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我在地铁老去》和《航班延误》正是诗人作为社会敏感神经对社会心理的自然反映。这里没有“春秋笔法”,有的只是率性与真诚。这是那些为诗而诗的作品所不能比拟的。
总的来看,匡满用自己发自内心的真实与感动,以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真诗人的生命意识,在70岁到来之际,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诗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