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曾有上海收藏家潘亦孚先生编选的《百年文人墨迹》,据说赏心悦目,蔚为大观,可惜我不曾寓目。后来读香港作家董桥的散文集,得知他曾从潘处购得书法家张充和先生的一幅小楷墨迹,此幅书作原系张先生为上海的黄裳所作,因此董桥又将此作完璧归赵,送还给了黄裳先生。董桥是香港著名的文章家,雅好收藏,曾将自己收藏的字画文玩写成文字并辑录成一册文集,名为《故事》,甚是风雅;后来又偶然读北京的收藏家方继孝先生的《旧墨记》,副题为“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此书分3册,读来也是十分壮观,其中提到自己的一幅冯友兰先生的墨迹,也是从上海的潘先生处购得的。幸好这些藏品都还在几位素心人中流传。方先生是京城的收藏家,多年来致力于文人手札的收藏,且对于近现代的名人信札多有研究;他所著的3册《旧墨记》集中展示了自己多年来收藏的文人笔墨,并配有专文予以介绍。不过,我读他的这些著作,稍有些遗憾的是文章中规中矩,与这些漂亮的墨迹搭配,总感觉有些不解风情。
由此看来,民间对于文人笔墨的收藏也是大有风起云涌之势,且均有所成就。近来读许宏泉先生所著的5册《近三百年学人翰墨》,其中介绍300年来中国文人的笔墨书翰,也均系许先生多年来的用心收藏精品。据说,这套《近三百年学人翰墨》总计9册,现已出版5册,分别为清初卷1册、清中卷1册、晚清卷2册、民国卷1册,随后将陆续面世的有清初卷1册、清中卷1册、民国卷1册和闺秀卷1册,其中许先生在每册的著作序言中均预告下一册的人物名单,引得我暗自翘首期待。但也仅这5册,便让我窥见这斑斓多姿世界的景观,而与董桥和方孝继所不同的是,我读这数册的著作,发现许宏泉不但是文章的高手,同时也是热衷于收藏的行家,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一位书画家,还是一位功力深厚的艺术批评家。因此,这5册《近三百年学人翰墨》就显得格外珍贵,它不但是一位文章高手潜心旧时月色的真性情流露,也是对过往文人墨迹中的流风遗韵的别样展示,同时还是对前辈学人墨迹的精到的赏析与把玩。
我之所以如此赞叹许宏泉的这种功绩,正因为他的这种行为恰恰延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命脉,书法、绘画、文章、编书、收藏,几乎样样精通,而到如今,专业的分工和文化的割裂,导致了各类专家的出现,一旦稍微跨出自己的领域,便是满口的胡言乱语。因此,我读许宏泉的这5册《近三百年学人翰墨》就十分感慨,那些故去的历史人物,他们在报效国家、尽忠人事的同时,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同样是妙趣生辉,而我更为佩服的是许多历史人物,诸如钱牧斋、吴梅村、王渔洋、章学诚、沈曾植、康有为、梁启超、胡适等等,他们都曾是一边为官或为学,另一边则是编书、作文、学书、藏古,并且两者互不干扰,各成气势,这在今日几乎是不敢苛求的事情。这5册文集让我再次领略了中国传统文人安身立命的精神世界,同时也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惊叹,我们的文化命脉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彻底丢失掉的。章诒和先生评价许宏泉,我以为正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的:“世事观察越细,人性体验越深,许宏泉也不例外。遍览溪水旁这棵树的枝枝叶叶,我发现里面藏着两个身影。一个是知识分子:画国画,编刊物,做文章。而笔墨之间透露出的,则是作者的丰富畅溢、敏感犀利与不伪情的人格。”
未读《近三百年学人翰墨》,我已经偶然在报刊上读到许宏泉关于300年以来文人解读的部分文字,起先惊叹于他的文笔之秀雅干净,又惊叹他对于那些文人均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决不屈从于时下的一些庸论,因此印象十分深刻。这次集中阅读,发现他的这些文章与这些书法墨迹相得益彰,互为补充。他的这些文字大都是散文的笔法,看似不经意地写来,其实均有自己的独特态度在其间,因此他的文字不是简单介绍,而多是从一个别样的角度入手。诸如写周知堂,缘于他所收藏的一幅写在“国立北京大学文学院公用手笺”上的知堂致钱稻孙信札。两个相同命运的文人,一叶鲜见的历史文献,将我们引入到了更为开阔的历史境地。关于周作人,许宏泉有两个论点,我觉得值得关注,一是对于其在南京受审时的社会局势的分析:“在当时的情景下,老蒋的政府对汉奸的从严处理也是出于一种策略,其间自有很多原委,8年抗战时期,却有诸多人作出了有损国家或蒋政府的勾当,这是老蒋所不能容忍的,乃至大有不杀不能平民愤之慨,以杀汉奸而枕国人爱国之气。不过,若以人道主义立场,对于那些‘政治犯’不能一概而诛杀之。”另一则是对周出任“伪北大图书馆”馆长并做种种保护校产一事,他在文末也引用了傅斯年在1945年10月12日致胡适的一段话作为自己的论点。因为在傅斯年看来,周作人在北大所做的事情,谈不上什么贡献,不足道也。许宏泉在文章中阐述的这两个论点,既有同情之理解,也有鲜明之态度。
许宏泉的收藏既是喜好,也是研究,更是一种对文化的承传与修为,这些必将反过来影响他的书画创作和文章境界。记得他写自己为了求得一幅自己所衷爱的文人墨迹,曾费10年的时间往返于藏者家中,最终打动了那位收藏者,使得他成为最终能够拥有这幅墨迹的人,其中的因缘岂能简单道来。书缘与人缘,总有道不尽的沧桑与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