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思维”与高凯的诗歌

　　高凯是西部地区代表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具有家乡陇东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质朴、亲切而又富有哲理意味，而具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诗歌是语言的最高艺术形式，古代诗人为了“吟安一个字”，而“拈断数茎须”，“一吟双泪流”，在长期的砥砺中，诗歌的语感开始建立，出现了“字思维”。所谓“字思维”，可以简单理解为汉字在发明创制以及意义形成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思维方式。高凯的诗歌，可以明显地找到这种“字思维”或“汉字思维”的痕迹。

　　高凯善于以字词作为生发联想的契机，由此产生连绵不断的诗意。他那首被人们广泛征引的诗歌《村小：生字课》，堪称运用“字思维”进行创作的一个典范：“蛋 蛋 鸡蛋的蛋/调皮蛋的蛋 乖蛋蛋的蛋/红脸蛋蛋的蛋/张狗蛋的蛋/马铁蛋的蛋//花 花 花骨朵的花/桃花的花 杏花的花/花蝴蝶的花 花衫衫的花/王梅花的花/曹爱花的花”。没有情境的描摹，也没有细节的描述，甚至没有客观的评说，通过几个简单的“生字”，经由“字思维”的诗意联想，生发出一个个血肉丰满、性情活泼的“调皮蛋”：张狗蛋、马铁蛋，一张张面庞如花朵的孩子们：王梅花、曹爱花。透过诗歌文本，我们还看到了孩子们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他们渴望心灵飞翔的精神追求，看到了严父慈母般对孩子们进行精神指引的老师形象。短短的一首小诗，完美地呈现出了一个积极向上、童趣盎然、色彩斑斓的儿童世界。这正是“字思维”的好处：一个汉字，就是一团火焰，它发出的光芒，既可以把外部的世界照亮，又可以把人的内心照亮。

　　《高家岭》《高家壕壕》《生我的那个小山村》等是由具体事物的命名展开联想的，既融入了诗人浓浓的乡情、乡愁，又体现了他一以贯之的寻根意识。还有一些诗歌善于通过一个动作来展开诗意，如《信天游》中的“胡唱”、《蜜蜂之歌》中的“飞来飞去”、《看见》中的“看见”等。有时他用某人的一句话来进行铺陈，如《你真的坏》中的“你真的坏”，《寡妇》中的“人家的男人不在了”等。有时，他还围绕某个数字荡开思绪，《回家》就是围绕着数字“3”展开的：3天后找到家门的小猪、丢失了3个月的驴子、3年后才找到家的黑狗。与30年没有回家的自己相比，一种由热爱而生的对家乡、对故土的愧疚乃至忏悔之心油然纸上。在他的长诗《先考先妣》中，他用“咳嗽”串连起父亲的形象，用“小脚”来叙写母亲；在《老爱指桑骂槐的母亲》一诗中，当我们全都酣睡时，母亲“指桑骂槐”地说：“吃 吃/光知道吃光知道睡吃了睡睡了吃/都是些没出息的东西”，当我们开始忙碌时，母亲则又“指桑骂槐”地说；“乖乖们 好好吃 都给我好好吃”，一个辛劳持家、望子成龙的母亲形象呼之欲出。高凯的许多诗歌，为我们开启了一个丰富芜杂、广阔深厚的意义空间。经过诗人刻意营构的某些文字，诗歌仿佛一扇窗户、一扇门、一把钥匙，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

　　吴思敬曾指出：“每个汉字就其造字的来源和演变而言，都可能衍化为一幅画、一首诗。”汉字是一种象形文字，与生俱来地具有着绘画的特征，字与字、词与词的组合，更容易形成一种画面感。高凯重视由事物形象引起的各种语感效果，在《雪中》一诗中，借助“雪花”和“乌鸦”的形象和色彩，诗人展开了对画面场景的描摹：“窗外几朵雪花/几只乌鸦”，“乌鸦越飞越黑/雪花越飞越白越飞越白”，最后，“窗外 一张宣纸/几滴墨汁”，唤起黑白分明的视觉效果。诗歌的结构过程，也就是一幅画面的完成过程。《雪地上》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三只乌鸦/合伙把自己涂在门前的雪地上”，“而且  涂上了又擦去/擦去了又涂上  东一笔/西一笔”，不但充满诗情画意，而且动感十足。尤其是他的《陇上》一诗，以“陇”的字形作为联想的契机，营构了一幅浑然天成的图画：“一点 是旭日/一横 是阳关大道/一竖 是炊烟/一撇一捺 是城墩上站着的一个人儿/正在回头的黄河/一弯钩 又一弯钩”。在高凯的诗歌中，这种画面既有静态的写生，又有动态的状写，有时又是动静结合、虚实相生的情境。比如《喜鹊》一诗，从站在树梢头的喜鹊到窗花剪纸里的喜鹊，从流动的情景到凝固的图画，一幅吉庆祥和、富有民间趣味的喜鹊图跃然纸上。

　　“字思维”方式的运用，极大地开拓了高凯诗歌的审美空间，成为他诗歌艺术的形式之一。在诗歌意象的创造上，高凯成功运用了“字思维”的思维方式。比如，在《关于算盘》《野葡萄》等诗歌中，对于善于算计别人的“算盘”，以及眼睛犹如“野葡萄”的姑娘的描写，都能够创造出令人难忘的诗歌意象。再比如，在《陇东民歌》组诗里，他用赞美和悲悯的情怀来叙写旧时代的妇女，并且独具匠心运用“门槛”的意象，使之成为当时妇女命运的一个象征：“一个低低的门槛/遮暗了女人的一生”(《屋里人》)。于是，跨越这道“门槛”，也就成为了妇女解放的一个隐喻：“挡腿的不就是一个/先人的门槛么/再高也要跳过去”(《离婚》)，所有这些，都体现出诗人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独特思考，熔铸了他的人生智慧和诗学修养。

　　此外，运用“字思维”的诗意创造方式还可以避免大而无当的空洞抒情，增强诗歌的叙事性。诗人通过字与字、词与词的组合，创造出一个意义充实丰盈而又内部相互关联、彼此应和的诗歌意境。高凯的《村小：生字课》《陇上》等诗歌，都因“字思维”的妥切运用，既不流于空泛又意境优美，成为不折不扣的优秀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