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同炉的叙事奇观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9日11:53 张建安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39)

  马笑泉,生于1978年,湖南人。曾获《当代》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愤怒青年》《巫地传说》《银行档案》,中篇小说《诗兄弟》《山有灵兮》等。

  冰火同炉的叙事奇观

  □张建安

  马笑泉兼具回汉两种血统,汉族文士的散淡风雅与回族子弟的刚烈硬直在他身上得到了奇异的统一,其小说饱含张力,或许与他的生命特质存在着某种关系。同时,湖湘文化与楚地巫风的双重熏陶,也进一步促使他的小说呈现出面目奇特、内涵复杂、美学特征多维化的特质。

  冷峻与温柔

  长篇小说《愤怒青年》由《愤怒青年》《猛虎迷途》《打铁打铁》和《江湖传说》4部互有联系又相对独立的中篇小说组成。全书结构方式类似《水浒全传》,前3部描写“上山”之前几位重要角色的少年成长历程和江湖漂泊故事,最后一部则集中描写“上山”之后他们合力上演的帮派传奇和惨烈结局。的确,无论是围绕“残酷青春”这一主题展开演绎,还是从探讨“江湖小说”的当代演变入手,亦或是将其归入“民工进城”这一焦点问题来讨论,《愤怒青年》都是一个典范性文本。我以为,这部小说最鲜明地体现了马笑泉冷峻温柔兼而有之的美学气质。

  《愤怒青年》的叙事姿态非常具有震撼力。作者那冷兵器质感的叙述语调和人物本身令人吃惊的血性和决绝,以及对丑恶与黑暗、死亡与暴力的直接观察、精确解剖,都让人在阅读中感到“作者的叙述简直冷峻到极点”,“但即使如此,人性的热血并没有因此而凝结”。(贺绍俊语)马笑泉的冷是刻意将激情压抑后的语调,他的文字如火与冰相激相荡、动人心魄。但是,在这冷峻凝重的叙述背后,却时有温柔的情感不经意间流溢而出。无论是楚小龙与苏丽之间本真纯粹的少年情事、王一川与陈香姨之间无言的心灵感应、龚建章对王芬那压抑深沉的热恋,还是楚小龙对师恩的深刻铭记、虎头对父亲的孺慕之情、龚建章对妹妹的无私照顾,抑或是帮派小兄弟们在艰险的环境中相濡以沫,都让人在刀冷拳硬间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润。这都得益于马笑泉充分把握“贴着人物写”这一写作圭臬。他没有知识分子描写底层人物那种惯有的“俯视”姿态,更不会怀着少年对黑道人物惯有的敬畏而去“仰视”,马笑泉是抱着设身处地的态度对人物做“平视”的描绘。他的柔情流溢来自于悲悯,这种悲悯来自于对人物命运和处境的洞察。

  入世与出世

  2006年,马笑泉在新的长篇小说《银行档案》中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小说体裁:档案体。他用给飞龙县人民银行29位职员每人写一份档案的方式建构了这部有着浓郁湖南小城生活气息的长篇。在每份“档案”中,每个人都是主角。正如在生活中,身份再卑微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是主角。整体观之,这29份“档案”又呈现出一个县级单位森严的等级构架和单位职工间错综微妙的关系网。这种结构的建立显然来自于作者对生活本相的观察,他打破了一部小说只有一个主角的叙述惯例,以多声部合唱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呈现了“单位人”的生活真相。单就小说形式而言,这是继韩少功的“词典体”之后湘籍作家在小说形式探索上作出的又一贡献。与此同时,这部小说所呈现出的入世与出世间纠结的叙述形态同样不可忽视。

  湖湘文化中强烈的入世情怀对马笑泉的影响之深自不待言。同时,他对禅宗和道家也有浓厚的兴趣。入世和出世之念,在他的小说中水火相济,构成耐人寻味的图景。《银行档案》从表面上看,是一部入世型的小说。所涉人物活动的时间跨度大致从20世纪80年代末至21世纪初。这一时期正值中国经济改革和转型时期。小说把视角转向日常生活,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从容地叙述小县城银行职员庸常、琐细的日常生活和他们的内心世界。小说中,这些在现实世界里摸爬滚打的人物被塑造得有声有色、性格各异,读来可触可感,时有让人会心之处。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几个有出世倾向的人物,或者说,是对行长龙向阳制定的世俗法则并不认同的人。比如有江湖好汉风度,拳打副行长王庆生的屈红旗;痴迷于文学而辞职北上的才子李竹天;沉醉于书法的赵人瑞等。在这些人物中,最有意味的是赵小科,他长相古怪、性格单纯,在银行这样一个利益扭结的所在,却因为对《易经》的潜心研究而获得了精神和物质生活的双重圆满。

  以上所述《银行档案》中的这几位人物都是在入世中彰显一种出世情怀,人物的出世倾向始终受制于世俗生活的制约,因而让人叹惋。而在马笑泉近期创作的中篇小说《山有灵兮》中,主人公回达生以一种彻底超脱的姿态,达到了让人仰慕的境界。回达生乃是一代山歌之王,却被动地成为大瑶山旅游业的一块招牌。旅游开发使得花瑶淳朴的文明产生变异。回达生既心生反感又清楚这是大势所趋。他在老婆去世后离开古寨,在后山的大树上修筑了一栋木屋,过起了巢居的生活。虽然他竭力避世,却引来世俗更多的关注。酷爱庄子的旅游业大腕洪放专程来大瑶山拜会他,引出一段饶有深意的对话:

  “你是个富贵人,来看我这把穷骨头做什么?”

  “我想听听你对庄子的看法。”

  “庄子,我不认得他啊。”

  司机喷出一声笑来,被洪放横了一眼,笑容就硬生生地冻在脸上。

  “庄子是个大哲学家,他提出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超越自我,不求有功,不求有名。”

  “这几句话倒还听得。不过你回头告诉这个庄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功,没有什么名,谈不上什么求不求了。”

  在这段对话中,回达生的天真超逸呼之欲出,而作者对道家精神的领悟之深亦可见一斑。在这次拜访之后,回达生离奇失踪,寨人都认为他化鹤而去。回达生显然具有鲜明的道家文化特征,而这样一个人物,也是根植于功利主义对原生态文明的侵袭中的。

  马笑泉描绘入世和出世,没有简单地定位于对抗状态,而是彼此浸染,既有鲜明扎实的时代风貌,又透露出悠远的传统文化气息。小说人物的特异行为有着合理的艺术逻辑,那种天外来客般的“高人”在他笔下并不多见。他以大量世俗细节生成出世境界,因而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现实与传奇

  的确,马笑泉是一个直面当下处境的作家,他敢于而且善于用刀一样的笔锋切入社会的黑暗部分或灰色地带。然而,无论是描摹黑道青少年惨烈人生的《愤怒青年》,还是为基层人民银行职员立传的《银行档案》,在其现实主义的皮相下,都奔涌着一股传奇的气血。在《愤怒青年》中,马笑泉以传奇的笔法来写现实,在《银行档案》的某些篇章中,他以现实的笔法来写传奇。而到了《巫地传说》,传奇和现实扭结在一起,飘逸和沉重并存于一书。作者骨子里的“尚奇”之好,在此毫不掩饰地流露,字里行间但见巫气弥漫,叙事写人皆有奇诡之态,确实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关于“巫地”之“传说”。

  《巫地传说》共有6部,都能独立成章。贯穿全书的是故事的叙述者“我”,也就是那个出生、成长于飞龙县北坪乡霍家村的霍勇。霍勇并非主人公,而是作为亲历者、旁观者和转述者出现在小说中的。这个叙述者的定位是非常重要的,它决定了小说叙述同时拥有超然感和在场感。同样是对“异事”的描述,《聊斋志异》中的叙述者异史氏完全是与故事相剥离的,他只是一个道听途说者和喜欢对故事中的人物发表议论的老儒生;而《盗墓笔记》中的叙述者吴邪则与事件本身纠缠不清,他既充当主角又充当故事记录员,让人不禁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巫地传说》中的霍勇“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成为都市中的一名媒体工作者。在参加工作经年并获得一定成功时”,“却感到疲惫和空虚,在这种状态中开始了对乡村生活的回忆”。作者担心霍勇因为在都市生活中产生的疲惫厌倦而无意中放大了乡土的美好,于是设置了种种突发事件,让他在一边进行远距离回忆时一边又不断重回故土,近距离观照处于城市文明和农业文明互相扭结、缠绕、消长之中的家园。也就是说,传奇始终是与现实咬合在一起的,马笑泉的叙述也始终坚实有力,竟能使读者相信这“传说”是一部“实录”。

  马笑泉熟读西方现代经典小说,但他的写作血脉却天然地上接蒲松龄。他的写作技法贯通中西,精妙无碍,他的内心状态却充满矛盾,时而激烈,时而沉郁。他只有用笔来呈现这种冲突,而难以期待终极意义上的解决,我期待他继续制造冰火同炉的叙事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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