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师范学校毕业,欢天喜地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去。
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当个特别特别好的老师。
多么快乐呀,我遇到的是一群刚上小学的孩子,37个,他们是新的,我也是新的。他们好奇地看我,我也好奇地瞅他们。他们乌亮的眼睛毫不吝啬对我传递出崇拜、喜欢和信任的信息。我还什么都没做,他们就愿意把心交付给我了吗?窗外操场上,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那么慈爱和神气。我暗自发誓,孩子们,我是你们的啦。
没错,我是一心一意要当个好老师的。
但是……
“你要学会爱孩子们。”一向温和的校长对我这样说,声调不高,却明明白白透着严厉。我使劲憋着眼泪在心里抗议,我怎么不爱他们?我们亲密得如同伙伴,和男孩玩纸飞机,和女孩跳皮筋,放学后一起跑到山上摘花,去田野里扯野菜。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心里的爱在哗啦啦流淌的声音。如果谁敢欺负我的孩子,我真敢去和他打架,尽管我是这么胆小和怕疼。
班里有个女孩离家远,和高年级的几个女生一起住在学校寝室里。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很孤单,夜里睡觉会做噩梦。
“那我陪你睡吧。”
当晚我就睡到了她的床上,寝室里有一股味儿,她们很久才洗一次澡。高年级的女生很惊诧我的到来。女孩挨着我,像挨着自己的妈妈,她显然在收获着很多的羡慕。她睡得可香,后半夜把手和脚都搁到我身上。我陪着她一连睡了大半月。有一天,正在办公室里改作业,觉得头皮痒痒的,用手指一挠,我挠下了一颗肚皮滚圆的虱子……
“我……我是爱他们的。”我冲着校长辩解。
“是吗?看看你今天做的事情。”
那天我做了什么?我们去郊游了,气温高得离谱,每个人都热得要命。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清凉的雨滴多么舒服,别班的老师领着孩子们朝屋檐底下跑去。
我问我的孩子们:“你们想躲雨吗?”
“不想。”他们说。
“我也不想。”
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我们38个人走在雨里,我们奔跑,蹦跶,还伸长舌头舔雨珠的味道,把坑洼里的雨水踩得四处飞溅,我们快乐地大笑大叫,每个人都是透湿的……
“你是个老师你怎么能这样?你心里要装着孩子才行呀。我知道你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你不能光顾着自己开心,随便拿孩子们的身体开玩笑!”校长继续批评。
“我们都很开心,真的……”我弱弱地辩解。
第二天,教室里稀稀拉拉只坐了很少的几个人。我的大半孩子因为发烧来不了了。虽然没有一个家长责怪过我,但我难过得两顿没有吃饭。
唉,原来我真的不是个好老师。
接着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区统考。
校长问我,“你觉得你们班能考第几名呢?”
“第一名呀。”
孩子们也这么想,我们的意见总是一致的。考试结束,成绩下来了,校长递给我一张成绩单,那是区统考的成绩和名次。我兴奋地拿过来,第一名不是我们班,第二名也不是,第三名还不是……眼睛一行一行地往下看,一直到最后才看见,是……最后一名?怎么可能?我呆呆地拿着成绩单,泪水滚出来,起先我低声啜泣,后来干脆放声大哭。我是一个多么差劲的老师。
可是怎么会这样?孩子们明明很优秀的,他们能说流利的普通话,比任何一个年级的孩子都说得好;他们那么热爱上学,没有谁不肯做作业的;上公开课的时候,他们活跃的思维让听课的老师深感吃惊;他们学会阅读了,还能用认得不多的几个字写出有趣的日记;他们念起课文来,多么有感情……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很努力了的,我备课总是到很晚,想出各种招数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上课那么卖力,嗓子哑了也不停歇。班里有四五个孩子总是听不懂,我就一遍一遍给他们讲,讲了一通问他们,懂了吗?他们摇头一脸茫然。我心里又急又无助,背过身去,泪水止不住往外涌。用手把眼泪擦干了,回转身,笑着对他们说,“没关系,我再给你们讲,慢慢来,不着急。”讲啊讲,觉得差不多了再问一遍,现在懂了吗?还是摇头,我背过身,泪水又漫出眼眶。记得有一回孩子们盯着我大笑,“老师,你看起来像一只花猫。”拿起一个铁皮文具盒一照,泪水粘着粉笔灰,脸上红一道,绿一道,不像花猫像什么?
“是最后一名啊,你要努力啦,哭是没有用的。”校长说。
“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老师。”校长又说。
我到底能不能做一个好老师?16年前那个夏天我问自己,迷茫又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