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的注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6日08:16 戴从容

  第一次见到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是在2004年,他出席第19届詹姆斯·乔伊斯国际研讨会的开幕式。作为压轴戏,他在简短的致辞后朗诵了自己的一首诗。那次有两件事打动了我,让我决心回国后好好读他的作品:一是虽然希尼当时已名满世界,却一点儿也没有所谓的明星气场,满头的白发和儒雅的笑容处处流露出对生命的从容和洞察;二是全场数百观众自然流露出的对希尼的尊重和爱戴。这次会议有近900位与会者,并且不都是学者,还有艺术家、作家、中学教师、学生和各种文化人,但是所有人都对希尼表示出由衷的敬意,都柏林本地人更把他视为自己民族的灵魂。什么样的诗人能够赢得这么多人的爱,征服自己的民族?这让我对面前这位轻声细语的诗人产生了好奇。

  读了希尼的诗歌和文章,才意识到感动我的地方也正是希尼诗歌的魅力所在。希尼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是“他的诗作既有优美的抒情,又有伦理思考的深度,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这几句话可以说准确而全面地概括了希尼诗歌的主要特征。前半句点出了希尼诗歌在内容上不仅有一般诗歌中常见的对自然和自我的抒情性描写,而且也有对爱尔兰的民族矛盾、对诗歌在当代社会中的责任等伦理问题的认真思考,并且这些思考绝非随声附和的道德说教或者蜻蜓点水似的的道德姿态,从希尼的诗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迷茫、挣扎、探索和顿悟。希尼用大半生思索着这些世人认为已经被解构了的、过时了的伦理问题,坚持诗歌不仅是生活的点缀,而且是生命的见证和纠正,这让他的诗歌格外掷地有声。

  “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指希尼诗歌的艺术特点,点出了他如何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神奇,如何在当代人的生活中看出历史的延续。希尼的诗歌大多从一个极其平常的事物入手,但是希尼独特的目光总能让他看到日常事物中包含的生命内涵,看到今天在我们身边出现的普通事物其实是几千年人类历史和传统的积淀。通过揭示当下和平凡中深邃的历史和宇宙内涵,希尼的诗歌实现了莎士比亚所说的“点石成金”的作用,使看似浅薄局促的俗事俗物展现出诗的永恒和自由。

  希尼对伦理问题的关注一定程度上源于他特殊的生活环境。作为1939年出生于北爱德里郡乡村、在贝尔法斯特长大的天主教徒,他不可能不面对20世纪北爱所爆发的一系列民族冲突。不过,矛盾的社会环境未必就能造就深刻的思想,希尼自己早期也写过立场性大于思想性的作品。比如1968年北爱冲突升级后,希尼在《恫吓》一诗中直接骂那些庆祝威廉三世取得博因河胜利的新教徒是“一窝蚂蚁”、“贫民窟的老鼠”,说他们的行为不过是“仲夏的疯狂”,是“搅动过去来品尝灰烬”。这些鼓动性诗歌后来在1972年出版《在外过冬》时都被希尼自己删掉了,希尼后来也对这种用“我们”和“他们”来为北爱社会划分界线,传递“派系冲突和暴力”的诗歌感到后悔。

  在当时的北爱冲突中,做出简单的派系选择远比坚持个人的独立立场容易。由于渴望拥有自己的艺术空间,希尼在周围社会强烈的政治要求中不可能不感到沉重的道德压力。从性格上说,希尼是那种具有高度道德感的人,这决定了他一生都不会离开爱尔兰,离开自己的同胞,但与此同时,作为一名优秀的诗人,他很快就对那种简单的政治选择产生了怀疑,并希望拥有自己独立的艺术世界,而这带给了他巨大的内心冲突,最终外化为半夜站在他身后的鬼魂。这些在派系冲突中被射杀的鬼魂满身是血,厉声指责他逃避自己的责任。同样的幻象折磨了希尼整整12年,直到1996年的《酒精水准仪》中希尼才最终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希尼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队工人被蒙面武装分子拦下,蒙面分子让天主教徒站出来。队中惟一的天主教徒在犹豫之后还是站了出去,但最后他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被杀死,被杀的反而是他的新教工友。希尼讲这个故事时强调的不是最后的屠杀,而是天主教徒站出来时,他的新教工友悄悄拉住他的手。在相似的历史事件中把目光转向不同的细节,显示出希尼后来更关注的是“生灵之间的同情和保护这一现实”。不过希尼诗歌更大的魅力在于他通过一系列诗歌准确记录下了个人在历史变化中情感和思想的挣扎与改变。从他的诗歌中可以看到个体命运与群体命运之间的关联,以及个人在群体中对自身信念的探索和坚持。如果一个伟大的诗人也应该是自己民族的诗人,那么希尼就既属于爱尔兰,也属于这个世界。他在坚持关注自己民族命运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一命运中包含的人类共同的命运。

  希尼的视野来自他独特的“注视”方式。在诗人希尼的眼中,各种事物既有其独特之处,也是人类历史、精神、习性、传统的积淀。因此从父亲挖掘马铃薯这一日常行为中,希尼看到的是祖父挖掘泥炭、自己挖掘文化等不同时代行为之间的延续性。当下的行为既是过去的延续,也将在未来重现。这样,有如时空隧道被希尼的目光打开,历史和当下交织在一起,我们生活在历史之中,历史也鲜活地存在于当下。

  事物身后的深邃内涵总能让希尼深深感动。《来自冰岛的明信片》描写了“我”用手去试温泉的水温,当身后的向导告诉“我”英语“微温”(lukewarm)一词中的“luk”就是古冰岛词语中的“手”后,“我”在一瞬间感觉到水的手掌压在了“我”的手掌上。此时希尼感到的不仅是“我”的手掌与水的接触,还有数千年来无数人的手掌与水的接触。在这几千年中,人与自然一起生息繁衍,就像法国诗人拉马丁所希望的“愿这些苍松翠柏、笑容可掬的山丘/都有那良宵的回忆存在”,不变的自然看似与人类无关,却镌刻着人类古老而漫长的活动。湖水将古人与今人联系在了一起,历史在具有共性的人类行为中复现。

  正是这种诗人的目光让希尼随意描写着身边普通的事物,描写削萝卜刀、钉耙上掉下的齿、救火员送给他的头盔,描写滑冰、劈柴、坐地铁,早期作为乡村诗人的时候,希尼还刻意与传统的田园诗歌相反,描写乡村生活潜在的危险和死亡,到了后期,希尼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从容解读身边的常物琐事,从容地描写普通的日常生活,赋予它们人性的或文化的深度。希尼称这种审视事物的方式为“上帝看生活的方式”。此时的希尼已经不必刻意去寻找那些戏剧性的事件,他有了自己的目光,也有了自己的深度。

  1981年后,希尼开始在哈佛大学、纽约的福特汉姆大学等美国大学访学和执教,1989年又成为牛津大学的教授,在大西洋两岸和爱尔兰海两岸不断往来。在这期间,希尼撰写了一系列评论文章,探讨诗歌在当代社会的作用,这些文章显示出希尼在这个诗歌日益被边缘化的时代对诗歌的社会功用的坚信。

  希尼拒绝诗人追逐时尚,迎合社会,坚信“那些有意识地拒绝顺着公众看法随波逐流的诗人,缪斯女神就会奖赏他们,让他们生出潜在的力量,做出对共同苦难的真正诗性的表达”。但同时,希尼又坚持诗人必须介入社会,用诗歌对社会做出纠正。这种纠正并不是简单的道德宣传,对此希尼有非常巧妙的比喻。他把社会比喻为一架天平,社会中的各种力量使这架天平左右摇摆,而诗歌的作用就是在轻的那端加上分量,使天平保持“某种超验的平衡”,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诗歌要为弱势群体说话。

  之所以要为弱势群体说话,因为希尼坚信诗歌的作用就是避免“意见一致这个保护伞”,避免社会只被一种声音主宰。诗歌所由生的现实社会是复杂的,包含着众多的力量,一种声音和力量的专制显然会把其他可能性排斥在外,甚至牺牲弱小者。因此希尼提出,诗歌应该代表一种与复杂现实相对应的“包容广阔的意识”,帮助人们在所谓正义的力量中看到可能包含的压迫,在所谓邪恶的力量中看到可能有的人性,以此对抗公共生活中不断出现的不宽容。诗歌是“被瞥见的另一种可能性”,是把被掩盖了的东西揭示出来。因此即便在爱尔兰民族冲突中,希尼要讲述的也不是冲突双方的对与错,而是在冲突中那个不顾宵禁去酒吧喝酒、被自己人炸死的邻居。

  2006年中风后希尼减少了外出,但这没有妨碍他在2010年出版了新诗集《手挽手》(Human Chain),强调弱者的互助和对社会正义的要求。8月30日,谢默斯·希尼在都柏林去世,但如果人有灵魂的话,这位心怀社会的诗人不会离开。就像他把去世的父亲描写为“从远处孤独地(向此世)遥望”,相信希尼也会从远处注视着他所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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