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摹本色 赋到沧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2日08:16 饶 翔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37)

  蔡东,生于1980年,山东人。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年度选本,曾获得《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等。代表作有《结发》《无岸》《往生》。

  追摹本色  赋到沧桑

  □饶  翔

  迄今为止,蔡东已发表及将发表的不过十余个中短篇,这对于一名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10年前便已开始文学创作的作者来说,实属罕见的低产。这固然是由于作者的生活变动,然而,我相信其中的原因绝非如此简单。《往生》《无岸》让人惊艳,所显示的深厚内力已使蔡东成为令我“不能忘记”的作家。再回头去读她早期的创作,虽然其文学才华已初绽光芒,但与其“重新开始”的创作相比,已有恍如隔世之感。如此看来,中断的时光并不曾荒度,这其中的“沉潜”、“修炼”、“爆发”,生动演绎了这个时代的小说家所稀缺的文字“炼金术”,尤其能为年轻作家提供某种启示。

  早逝的青春

  翻看蔡东的创作履历,以2006年硕士毕业赴深圳工作为界,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断指》《天堂口》《结发》《凌霄,凌霄》和《毕业生》等篇创作于2003至2006年间,是作者的创作起步阶段;在长达4年的停笔之后,2010年开始恢复创作,相继问世的《往生》《无岸》《福地》《木兰辞》和《净尘山》等篇什,无论思想上还是艺术上均已显露出颇为成熟的风貌。

  早在创作起步阶段,蔡东已然表现出相对于同龄人较为冷静和成熟的气质,表现出她能成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潜质,这固然是她个人的性格天赋使然,但同时或许也与她的知识背景、所受的学术训练有关。从最初的创作开始,蔡东便克制了自我泛滥,避免了“80后”青春写作惯常的浪漫、感伤、矫饰、情感夸张、自我膨胀等色彩,呈示的是冷静的人事观察、理性的自我反思与客观细致的写实笔墨。

  《结发》《凌霄,凌霄》和《断指》讲述的全是他人的故事。《结发》写的是“大舅”的家务事,叙述他在岁月之河中的夫妻情、父子(女)情。大舅一生经历了舅母、槐角和崔梅玉3个女人。承受命运重击的大舅在昏睡不醒的儿子头边放上舅母与自己的头发,“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为“结发”。这其中,大舅的坚韧、宽厚与深情,岁月的辛酸、惆怅交织着温暖、甜蜜,漾开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凌霄,凌霄》写美丽安分的女孩凌霄参加工作、嫁为人妇后的种种改变、种种如意与不如意。小说避免了戏剧性,而努力呈现平庸琐碎的家庭生活的“本来面目”。“邻家女孩”凌霄在岁月的利齿下,渐渐沦为平庸却还努力睁大双眼的妇人,生活的洪流露出它令人窒息的面目,不甘就范于此,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值得一提的是,两篇小说均使用第一人称叙述,叙事人“我”对于他人世界的观察,或许已找准了作者自我认定的小说家角色:她是一个人间的记录者,而非一个自我的抒情者。

  《天堂口》和《毕业生》多少带有作者的自我色彩,但作者的叙述依然是客观节制的。《天堂口》纪念一段逝去的青春恋情。“我”不顾男友铁帅的反对,只身前往他所在的城市深圳,只为挽救这份濒临分手的爱情。在以“衣”“食”“住”“行”所命名的各章中,“我”试图以衣食住行这些人间烟火之乐挽回男友的心,却在深圳与男友一起经历了衣食住行的严酷考验。“我”接近成功,却最终在铁一般冰冷的现实面前脆败。事实上,“我”深爱着的那个男人早已在现实的压力面前先行溃败。“我”自认不落流俗的爱情,仍然没能战胜凡尘俗事。《毕业生》以冷静的文字叙述了其貌不扬的女研究生郁金在深圳求职的经历,在各种明规则、潜规则的作用下,最终败走麦城,由骄傲、富有才华的研究生,变成了一名待业青年。有意味的是,无论是人物还是叙事者,对现实都没有发出愤懑之声,充斥其间的是深深的无奈与无力感。

  仿佛对应着那句著名的论断——“房子令中国年轻人丧失了梦想”,在本该编织七彩青春梦的年纪,郁金晚上反复做的一个梦却是,“她不停数钱,一沓百元人民币,怎么数都不够八张,不是七张,就是六张”。800元是她假装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要给家里汇的钱,真是令人欲哭无泪。《毕业生》作为蔡东第一阶段的创作总结颇具象征意味,未曾尽情绽放的青春梦戛然而止于那个面临毕业、行将迈入残酷社会的过渡时期,“你的梦开出花来了,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在你已衰老的时候”(戴望舒),无论对于作者还是她笔下的人物,都算得上是“早逝的青春”。蔡东未及充分展开、反复操练的青春叙事匆匆结束于此,仿佛是一则时代的文学寓言。

  一种老去的声音

  当蔡东回归小说世界时,她已经完成了时空与身份的转换,在这个过程中她经历了些什么,作为“普通读者”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所见的,是她呈现在叙事上的令人吃惊的变化——叙事者发出了一种老去的声音,喜欢谈生论死,哀吾生之多艰。

  首先与读者见面的是短篇《往生》。“往生”是佛家对“死”的别称,对于在人世苦海中沉浮的人们,“向死而生”这句话或许可以改为“向着往生而死”——死并非令人恐惧的肉体和灵魂毁灭,而是彻底的解脱,是新生。一位61岁的儿媳,与一位82岁的公公,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向死而生,儿媳康莲独立照料患老年痴呆又摔伤在床的公公“老头”,“生”对她来说是一种磨难,暗无天日;而对于丧失记忆与行动的老头,“生”则意味着“多辱”,在捆绑着挣扎求“生”的途中,“她和他,两个老人,两败俱伤”。尽管小说面对的似乎是当今日益严峻的社会老龄化问题,然而作者的关注点并不在具体的伦理实践与道德景观,而是日常生活的苦难,是近乎无解的人生困局。

  《福地》则通过两个葬礼来直面“往生”。在45岁这个人生节点上,傅源“提前”思考死后的安葬和归宿问题,起因是同乡吕端在盛年离世后,被安葬在深圳百龄园公墓,碑林沉寂,灵魂却似无处归依,令傅源生出同命相连之感。返乡参加大堂叔的葬礼,乡风乡俗、故里亲人、童年记忆,使他仿佛又变回一株“行走的庄稼”,接了地气。在深圳这个移民城市中,“此地是他乡”,难以真正扎根,而故乡留州也渐渐物是人非,是否又真能回得去?所谓“此心安处是故乡”,在这大迁徙时代,灵魂何依,故乡安在?或许作者同人物一样四顾茫然。

  南方一线都市深圳、北方三线小城留州,这两座相距迢遥的城市之间的“双城记”,构成了蔡东小说中主要的叙事空间。以深圳所谓“中产阶层”为叙事对象的短篇《无岸》堪称蔡东创作中的翘楚,对人物心理的反复推敲、深入辩证令人叹为观止。因为不忍看到女儿早生的华发、早驼的腰背,也不堪每日准时送达的“校讯通”对于两代人生命的“绑架”,柳萍做出放弃高考送女儿出国留学的决定。然而,女儿赴美留学的费用轻易便破灭了大学讲师柳萍的“中产梦”,她不得不考虑卖房筹款,放弃自尊低三下四地申请单位周转房。以此为契机,柳萍重新检视自己“失败”的人生:这是一个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现实绝境;是想逃避却无处逃避,想退让也无可退让,强者为王的现代丛林;是欲在此处找回自由和尊严,便会在他处丧失自由和尊严的“守恒”结构。这便是“无岸”:一个个卑微生命的“无岸”人生,一代又一代人的“无岸”人生。

  清人黄宗羲的《柳敬亭传》讲到,说书人柳敬亭在饱经时代世事的沧桑之变后技艺精进。此例可视为艺术创作的一道“法则”,所谓“赋到沧桑句便工”。对比前一阶段的作品,蔡东近期的创作似乎增添了更多的“身世之感”,追摹本色,赋到沧桑,笔力更深更劲。接连而来的这3个短篇小说,令人对蔡东刮目相看。这首先表现为作者正面“进入”真实人生的勇气。鲁迅先生有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和平年代,“直面惨淡的人生”比“正视淋漓的鲜血”更具有普范意义,也更考验写作者的勇气、坚韧与心智。

  在种种时代幻象、种种“新意识形态”(王晓明语)笼罩下,“求真”是大智大勇的行为,对神话的破解,是蔡东这一类写实小说自觉承担的职责,创作主体也于焉形成——“这个城市,这个时代,让她从普通的人道主义者迅速成长为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者”(《无岸》)。如果对比多年前的新写实小说,蔡东创作的差异在于,不仅外在地书写了所谓“一地鸡毛”的“烦恼人生”,书写了“诗情消解”的日常生活,而且内在地深入人物的生命困境与心灵困顿,极具悲悯情怀。作者的价值观和写作立场,毋庸讳言,仍然是知识分子式的,但她对此又不无警醒与反思,避免陷入感伤、耽溺与自恋的泥沼,从而也形成了其作品的深度:既有对人物现实困境的形而下的揭示,又有对生命永恒绝境的形而上的思考与叩问。

  男与女  长与短

  蔡东的另外3部中篇小说《断指》《木兰辞》与《净尘山》皆是女性主题。《断指》正面写中年妇女余建英接二连三的厄运,《木兰辞》则透过男性的视角,写表面风光的女性背后隐忍的苦衷。蔡东的女性意识在这两篇小说中有了集中的表述。一如篇名《木兰辞》暗示的那样,作者所表达的是如戴锦华所说的中国女性的“花木兰式境遇”——在男权社会,女性反串“扮演”男性,去承担男性的社会角色;“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也顶半边天”,将妇女与男人置于“同一地平线上”,在赋予其社会主体地位的同时,却不自觉地忽视了女性差异化的精神性别。蔡东敏锐地发现,在阴盛阳衰的社会中“花木兰”们新的境遇,她们代替懦弱退缩、无责任感的男性在社会上冲锋陷阵,这其中并没有多少女权张扬的快意,而是深藏着无数委屈、无奈、伤痛、苦楚。名士自处的陈江流以优雅不凡的女子邵琴为知己,却不知邵琴是小城呼风唤雨的厉害人物,最后反倒需要妻子李燕出面请邵琴为其摆平失业危机,两位女子运筹帷幄,代其出征。而她们的“强悍”、“进取”、积极竞争,事实上是拜男性的软弱、退缩、消极无为所赐。然而,复杂之处在于,作者的批判并非指向这些男性,而是指向一套男性“成功学”的价值逻辑,在这种价值观之下,那些远离功利的男性与不得不强悍的女性一样,成为时代的受害者。

  女性“深藏功与名”、甘苦自知的处境,也表现在《净尘山》张倩女的母亲身上,她以几十年如一日的隐忍,维系着家庭与“表情驯顺而脚步虚飘”的丈夫的男性神话,却终于在女儿也找到一个“弱势”男友的时候,突然爆发,离家出走。小说在两代人的对比中,呈现了时代对于年轻一代的围困。在科技大公司做现代“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的张倩女“以加班为核心价值观”,然而,在以瘦为美的时代风尚笼罩之下,肥胖的她在婚姻市场惨败,减肥的过程堪称惨烈;而外形不俗的潘舒墨则因事业不顺沦为深圳的社会底层,在一次以炫耀成功为目的的同学会上,这两个不同意义上的“失败者”走到了一起。然而,“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接近的契机,并非情感的基础,两人的关系事实上建立于各取所需之上,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当母亲以离家出走破解了维系多年的“爱情神话”时,张倩女发现,彼岸的“净尘山”其实并不存在,而此岸的“泼烦日子”却无处藏身,“天地如此宽广阔大,可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语言无疑是蔡东的长项,蔡东对于张倩女一波三折的减肥过程的生动描述令人折服,她的语言如珠玉般掉落玉盘,玎玲作响。小说中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分析也妥帖到位,入木三分。然而在人物形象塑造和叙事方面,蔡东却仍有笔力不逮之处,比如《木兰辞》中邵琴这个人物便令人有做作、不真实之感。这样的长处与短处使得蔡东在短篇创作上表现更胜一筹。她的《往生》《无岸》与《福地》3个短篇小说基本以人物的感观和内心结构全篇,裁剪得当,篇幅虽短,气韵格局却大。然而在几篇中篇小说中,过多的心理描写却冲淡了叙事,起承转合没有高潮,使其冲击力反倒不如短篇小说。毕竟,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各自有其规律,中篇小说需要靠人物性格、行动与叙事去推动,对于已经得心应手的语言和心理描写,作者也许还需要做一些删繁就简的取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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