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日的清晨,很冷,很黑。步行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广告箱猩红的光,很薄,很脆。
我走上电梯,失重的感觉让我有些恍惚,我感到我一直坠一直落,啪地停住,我有些急躁地看着那血红的数字,狠狠地戳下去,门开了。一个中年人走上来,他穿西装打领带,四方脸,短平头,稀疏的白发,衣服一尘不染。他略抬头瞅了我一眼,神色倦怠。我看看表,不到6点。我和他一同下去,走了出来,他向前,我向右。在我们正前方,一辆大巴车亮着灯微微躁动地趴在那里,好像一头被人惊醒了美梦不满地喷着响鼻的狗,它通向一条与煤有关的深深而长长的巷道。
我坐在教室里,有白色的日光灯,有温和的暖气,面对桌上码放整齐的课本,我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此刻窗外仍然夜色浓浓,好像地下那些冰冷的煤,只有用火引燃,才会有亮,才会有光!我又急躁起来,我想我有太多可抱怨的,就像我面前的书本。我抓过它们却茫然不知其味。就着惨白的光咽下一个个蜷曲着伏在纸上的汉字,猛地抓起来抖着,哗啦哗啦,硬邦邦地砸在桌上,如一具具尸体,触目惊心。
又快要考试了,气氛紧张起来,年级有人打架。班里的同学争先恐后地去看,很快围满了许多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含蓄或明显的快意,呼喊声远了。人们满意地散去,我感到有些急躁,想大喊两嗓子却又随同学回去了。我有些绝望,好像我们是魔方,被各种各样的公式揉来捏去,发出各种各样的呻吟,哪怕你有一亿个心思,一亿个想法,在这儿也只有一种情况:前蓝后绿,上白下黄……我们却又像是一个玩魔方的人,明明有一亿种可能,一亿种机会,却又不得不照着公式转出惟一的结果。在这儿,我们每一个人面对同样的定式,将种种异端同化为一种情况,然后——公式。哗啦哗啦地转完,甩在桌上,睨视着满头大汗找色块的对手。一不小心,飞了棱,掉了块,真是悲剧。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对这一成不变的公式,不是你玩我就是我玩你,倦了,坏了,就被时光从地上一扫帚拂走了。
拂走了吗?3年,很长吗?我从没想过3年后的我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的人?更未曾想过30年后,我也许会是个畏手畏脚、油光满面的中年人。落在别人的脚步里,望着别人的背影走向衰老。此刻,我坐在位子上,漫无目的地把玩着魔方——上课铃响了。
我把魔方甩进位洞,抽出课本,用力展开压平。记得第一次来这栋楼是看我表哥,他们伏着身子做题,有的女生看到小时候的我笑了,很漂亮,她们。自书山后我哥哥抬起头,不自然地摘下眼镜,放下笔走出来。我的哥哥,现在上大学了,今年春节,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坐在沙发上闲扯。我和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看了我一眼,很同情地说:“这学期好吗?”我犹豫了下,答:“不怎么样。”挪了挪身子,企图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姿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好学习啊,还两年……上了大学就好了,机会很多……当然,要先考上来……”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玩手指,他扭过头去自顾自地说:“高中……很好……没有了……”我扭过头去看他,他不再口若悬河,安静地看手机,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堂自习课。
时间过得总是很快,以各种各样让你无法拒绝的理由改变你,好像你昨天对着今天的你挥了挥手,突然发现两个你已是半个中国的距离。望着眼前的书本,有内疚感,有负罪感,感觉自己亏欠生活太多了。而社会本就是残酷的,玩不起输不起就不要玩,没有什么人,什么世界对不起你,他们的一切总是在他们的理上。可是,无论这个世界怎样贬低你,唾骂你,你都要对得起自己,因为这是你可以争取的尊严。
努力,永远不会有人看不起你。就像这个世界抛弃了你,你也要看得起自己。
我想这样说。
那天,我到我常去的东风发廊去理发,看见发廊的窗台上养了一盆水仙,亭亭玉立的叶,拥出了孤傲的花,雪白的花瓣,鹅黄的蕊儿,傲然却又几分娇羞地挺起胸膛,出于平淡,美在高洁,我却看痴了。发廊老板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她打趣我:“喜欢吗?喜欢就端走吧!”我脸红了起来,周围有人轻声笑了。我坐在转椅上,她看了看我,问:“还上学不?”“嗯。”她又问:“哪的?”“老八中的。”我如实回答。我看见她眼神突然黯淡了许多,坐在沙发上说话的大妈们也把目光放到我身上。末了,她轻轻说:“我儿都大学毕业了。很辛苦吧,高中?”我想点点头,发现我在理发,于是用力嗯嗯两声。气氛一时平静,每个人各怀心事,只有我不时地说话提醒她哪儿要留长点。她剪着剪着,伸出食指点在我发心上,左右看了看,狐狸一样笑了:“怎么,找女朋友去?”我脸又红了,“不,不是,校庆。”“嗯?”“哦,是我们学校60周年校庆。”她没有吱声,倒是角落里一个大妈激动地站起来,从上衣兜内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大步向前迈了几步站在屋子中央,像是宣告似的对所有人大声说:“上星期我那滕州的高中校庆让我去,我寻思着老头子不好,也没去。”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理发阿姨用梳子敲敲剪刀:“好了。”我站起来。“啧啧,这孩子头发真好,真好!”“唉!年轻真好!”我推门出去,在玻璃门旋过的吱呀声里我似乎听见了“那时候,真好!”
她们让我想起了楼下自行车店里的大哥哥,店不是他的,他说白了只是个打工仔。我第一次去时,他穿白衬衫,牛仔裤,长长的黄头发,嘴里叼了根烟,坐在半人高的台子上用下巴指指我的车:“怎么了?”我委屈地回答:“扎带了。”他从台子上跳下来,捎带甩一下头。如果我只是说打气,他会用他的下巴指一个角落:“自己来。”而此刻,他半跪在地上,头放在车下面为我检查车子,汗珠从他额上沁出,粘湿了头发,白衬衫有些脏了,满手油污,不一会儿他站起来,拍拍手,头一扬,吐出快被咬成两截的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枣普”说:“你看你自行车脏的。”我语塞,搪塞道:“没时间,上学。”他看了我一眼,“把车子当成女朋友就OK了。”我脸红了,腼腆地笑了,他也痞痞地笑了,抽出支烟,“吸不?”我立刻收回了笑,摇摇头。他用衬衫擦擦汗,没在意手有多脏,说:“你一定是个学习好的学生。”我不好意思起来,虚荣心没让我辩解,我想着他给我这么一个夸奖我也得表示点什么,于是我四下里用眼睛找了找,说了句:“你自行车修得挺好,我骑着很舒服。”他没理我,蹲在地上抽闷烟。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他却站了起来,对我尽量认真地笑了笑,从地上拿起抹布给我擦车:“好好学,女朋友可以以后找。”他说着拂掉了挡泥板上的沙砾,顿了顿,用手抹了下脸,“我才上到高中,不上了。”后来,后来的话我再没有听到。因为他站起来大声说好了,我逃也似的离开,看见他满是油污的脸上赫然印着两畦晃眼的忧伤。
出了门,风吹得我想哭。
后来我再去那儿,他不再同我说那些话。可我又总是想起那些话。而今,我站在冬日的寒风里,泪终于流了下来。
现在我是高二的学生了,再有半年我就是高三生了。当我看到自己的成绩时,我会有一种冲动,一种世界崩塌后你一个人站在岩浆遍布的大地上想纵身跳入的冲动。而我没有,我只会在这里软弱地哭,像16年前的那个自己一样。用大人嚼烂的话说:“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一遍一遍地原谅着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大澡堂里,耳朵里灌满了水,我听见雾气中对面的人群里有人对我大喊着什么,我拼命地听,可什么都听不见。于是我继续拼命地去听,拼命……哗,耳朵里的水流走了,刹那间,吆喝声、水流声,各种嘈杂的声音一起涌来了,但我依旧听不见,甚至失望地发现那人不是在对我说话,我痛苦地蹲下来忍受这巨大的噪声,可是没有办法,它们钻进我的耳朵里,骨头里,恣意地碾压着我。我跪在地上第一次看清了我所逃避的本该属于我的责任。当我发现自己因一直逃避而在丧失力量时,我沮丧地意识到我怎么也背不起自己的责任了。我哭着,我捶打着,晚了吗?我也不知道,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冲出澡堂,流着泪,连滚带爬地下楼,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跑在街上唱着歌。
沙哑哀怨,像是在埋怨这个世界。不,不对,你怨的是你自己,要埋怨的也只有自己。
我现在越来越恐惧我会变成我身边那些我遇见的一事无成的青年、畏畏缩缩的中年人或消蚀自己健康的劳动者。我发现我走在一条没有指向的路上,我在路途中尽情地挥霍享乐,却没发现未到终点余粮便已罄尽。我对自己很绝望,更多的是对数字的绝望,又或是对自己的。我感到我快要承受不住了,想大叫几声给自己放放气。如果我足够残酷,我想我会对自己说:“你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为此,我的父母,我的师长一直很苦恼。可我却像头不怕开水烫的猪,淡定地看生活褪尽了我最后一根毛。无论是他们的苦口婆心“学习就是未来”,抑或是山东大汉一声吼的“学习就是钱房子女人”,我都像颗油盐不进的豆子——煮不烂。作为当事人,我只会没用地唉声叹气,努力摆出兴趣探讨我为什么变成这样。
所以,我现在终于为我浪费时间而感到惶恐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或许那些大人会觉得更可笑吧!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感到自己像是一台机器,过早地被废弃在了一旁,贴上了“报废”的标识。我一边看着路上的行人,觉得他们都很欠揍,一边还念念不忘给向我翻白眼的狗一个鄙夷的眼神。路过银行,我很想像个大人物一样进去说,给我取一千万,我想我会被礼遇有加地请进贵宾室,香茶和笑脸伺候。可是,我没有钱,我只是个高中生,这个想法给我泼了一盆凉水,迅速将我拉回了现实,我发现我此刻站在一个水仙花摊前。
摊主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大鼻子,小眼睛,厚嘴唇,瞟了眼我没动弹。我一看这架势心里就冒火:怎么看不起我是个学生,怕买不起你的花?然后给他一记上勾拳,甩张红色的毛爷爷走人。可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看花,不去管内心有多么撕扯。他迈着八字步走过来:“小兄弟,我们这都是漳州的上品,就你眼前这棵……好看不?”我没理会他的一通闲扯,只是低头专心地看面前的水仙。我感觉她就像一位亭亭少女一样站立在青花瓷盆中向我招手。我对她似乎怀着一种初恋的情愫,远远地望着,不敢近近地靠拢。我想我该对她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傻气十足地说了句:“你真漂亮。”于是,她笑了,远远地笑了,我感到我的心一下子静下来了,仿佛所有的火气都被这笑容拂散了,我站起身来,冲着对我这个客户失去兴趣的老板招呼。他趿拉着鞋走过来,这时来了另一个人,他从车上下来,细细地看着面前的花。老板再次抛下了我,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俩,感觉卖花老板一会儿像是在给太君滔滔不绝地汇报工作的翻译官,一会儿又变成了只会“嗨嗨”点头的伪军小队长。我没心思看他们表演,只是看着身边的花。而他们似乎也终于敲定了一个水仙头,那是一个笨笨的葱头,被泥土包裹着。我突然想到了我自己,不禁哑然失笑,我初生时不也像这样笨笨的吗?包着生命的泥土看不见本质,但所有人都会对我送上未来的祝福。就像此刻老板转着圈地对那人指点着哪儿会发芽,哪儿会开花一样。谁也不清楚未来会怎么样,却又不明就里地将全部的宝押在它上面。就像我的父母,我成人成才还犹未可知,他们却费尽心血地将我拉扯大,义无反顾,像是一路走到黑。成也认了败也认了,这是世界上不求回报的最无私的事,只为我有出息。我有些想哭,看着他用手掰开泥土,露出雪白的茎块来。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只见他用刀在茎块上利落地划出几道口子,解释着说是为了让芽可以拱出来。我看着伤口流出的淡青色液体感到心在流血。我的父母都不曾放弃过,我又放弃什么呢?这些苦,这些痛算什么?为了自己能见到阳光付出些风雨又怎样?不要轻易放过自己,此刻我觉得我自己手中拿着刀,看着面前的水仙头,凑近一看:嘿!这不是我自己吗?我想我会闭上眼拿起刀,在我身上雕刻出美丽的凌波花朵。
“喂,想要什么?”他问我。我指着箱子里的一颗小水仙头说,“那个吧。”他露出了不快与不屑的神色,一把抓出它来,看看说,“换个吧,这个不一定开花哟。”我摸摸口袋里的钱,它像我所剩的时间一样,不多了呢,我于是对他笑了笑,“就那个吧!不用割了。”
他抬起头,露出惊讶的神色。我捧过笨笨的葱头,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相信我吧!我可以让水仙花开!”
(王慈航,16岁,山东费县人,现为山东某中学高二年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