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回归的现实书写——读长篇小说《世事天机》

　　龚自珍曾言，“灭人亡国者，必先去其史。”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我们亲历期间，它不仅是物质财富急剧增长的经济史，也是大国崛起的人文史，更是巨人苏醒的心灵史。如果我们只为子孙留下一大堆经济数据，没有人文与文化，没有心智与灵魂，没有风骨与脊梁，那才会再度陷入精神的赤贫与困境。

　　近年来，我们感到“文学是人学”的“人”离我们越来越远，魔幻现实主义的“魔”离我们越来越近，幻化为人为鬼的动物离我们越来越近。不仅如此，而且文学愈来愈娱乐化，似乎已忘却了心灵之史的历史书写与人文之志的文化实录。即使热销的所谓官场、商战小说，离人和现实似乎近了，然而，好像中华民族的生存靠的是黑厚学和阴谋权术，这种把人的精神领域中丑陋的阴暗面津津乐道地展示给人看，完全背弃了文化的心灵追求，污染了我们的生态和心态环境。因此当我读到杨志鹏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世事天机》时，感到了人文回归与现实主义回归的惊喜。

　　作家杨志鹏出生于陕西汉中，早年他写现实主义的寻根文学《玄黄》《百年惶惑》等，把笔触伸向了古老的山村和同样古老的本土文化，使读者从中品悟到人生命运的现在和过去的连缀，进而感悟世事的艰难和来路的憧憬。幸而杨志鹏没有沿着这条路穿越远古与现今的时空，进入人鬼混杂的“魔幻”世界，而是放下手中的笔，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为了生存，走进了中国近30年的经济大潮。在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前沿的创业、艰苦奋斗之后，没有专写“画鬼容易，画人难”的魔与幻、鬼与仙，而是回到人间，回归人文，回归心灵家园，以参与者、目击者、实录者、观察者、体验者、思考者、叙述者的多重身份，写出58万字的《世事天机》，使我们能够站在改革大潮的本土大地上，看到自己的面目与心灵；让我们不致遗忘我们成长的信念、发展的痛苦、崛起的异化、“世事”的沧桑以及“天机”的诡谲、神秘。

　　杨志鹏的《世事天机》为30年的中国社会留下一部真实的影像史料与心灵构造，使后来者有所警示与启迪。而且他所录又非帝王将相，而是普通中国人心理视角下的“开放史”和“天问书”，这就更显出其社会普遍意义和价值。即使生活于当下的中国人，也需要对生活其中的社会背景及方向有所了解与把握，从而掌控自己生命的走向。正如作家陈忠实所言：“志鹏的作品让我们看破了人生的真相。”因而《世事天机》对当代社会的认识价值是显而易见的，他对心灵皈依的探索也极具醒世意义，这种描述与剖析在当代作家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

　　《世事天机》的故事并不新奇，基本上以其文人下海的阅历，文化产业开发先行的史志，书写了一个文化产业开发案例原型的实录与思考。但是，故事的内涵却极具典型性。他在开放史、人文志中，以入世之事、出世之智、人文之思写出了中国改革开放从经济、人文到宗教文化的精神史。作品对社会历史风俗画卷与心灵史的概括和人们精神旅程的浓缩，表现出对当代民族文化和精神走向的深层探索。

　　这看来是个很平常的文人下海故事：黄嘉归下海开发宗教艺术旅游项目，官场的体制缺陷与商场的人文回归，官员的心性迷失与文人的灵魂重塑，男人的财富创造与女人的心性寻觅，都是开发与开放的社会背景下，“世事天机”中很平常的事。但作者对于中国开放30年历史的人文之思、宗教之索，生动记录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心灵回归、人文回归的心灵史与精神史，具有传记文学与文学传记的“实录”精神与史学价值。

　　改革开放的“大国崛起”，我们是有幸身历期间的创业者、目击者、参与者；同时改革开放使社会物质高度发展所引发的物欲横流的文化劫难，我们也是心历期间的参与者、忏悔者、反思者、成长者、洗礼者。如果说，丰富的物质生活使我们摆脱了贫穷与落后，充分享受到了财富所带来的现代文明的益处，那么我们不得不同时承认，是我们掠夺与破坏了传统文化；现代商业文化在拯救我们的同时，使我们陷入精神背叛的泥沼，渴望文化重塑是何等的必须与艰难。

　　我们的再生之魂、再生之体，应该就是中华文化的追索与传承、复兴与再生。

　　《世事天机》是改革开放的“浮世绘”，写出了中国人改革开放心路历程的困惑、选择、回归的“天问”之路。尽管作家时出时入，尚未摆脱传记文学与文学传记、报告文学与人类学报告原型角色的纠结，也惟其如此，其典型人物形象才如此活脱、鲜明、真实。因而《世事天机》塑造的最成功的典型人物或叙述的最真实丰富的心理现实人物形象，就是最具作家本身文化原型意蕴的黄嘉归。而黄嘉归在这一“文人下海”的文化产业案例研究的人类学报告与传记中，更具有“心灵史”与“天文录”的思想意蕴与文学价值。

　　一个付出巨大心力而改变了命运的农家子弟，面对经济大潮的冲击，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似乎命运在我，然而命不由己，任何人都无法脱离其生存大背景的制约，他不得不放弃苦苦得来的公家人身份，毅然下海，在既无社会资源，又无经济后盾的生存状态下，凭借时代的无序与可能，突然之间拥有了数千万元财富，命运给他展开了一幅只需努力即可达到的光辉蓝图，可是，当他自认成功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却是各种矛盾的交织与势力的角逐，在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纷争中，得来的一切不但没有成为成功的喜悦，反而成为巨大的包袱。黄嘉归的遭遇，既出人意料，又符合逻辑，真实地揭示了当下社会一切都有可能、一切恰似虚拟的状态。难能可贵的是，黄嘉归并没有在万花筒般的变化中彻底迷失心性，而是在人文工作者的反思、思辨中，洗礼自己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本土与自然、宗教与人文精神的依归，他的心灵历程，无疑勾画出了一幅文化心灵觉醒的图景，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是的，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巨人成长的“心灵史”，是世俗群体、人文群体与英雄群体的成长史(尽管这些“英雄”们充满困惑、诱惑与矛盾，并不完善与完美)，是挑战人类文明发展难题的巨人崛起“天问”史与文明史，但终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忏悔录。比如经济与文化、物质与人文、道德与成长、生态与经济、经济与艺术、群体与个体的矛盾，在城市化、现代化的成长中都充满着迷茫与困惑，尽管连作者或主人翁也时或有资本原始积累中被人“吃”又何尝未去“吃人”的原罪忏悔，但终究人们克服、超越了这些人类文明的发展难题；尽管付出了精神、人文、道德的代价，但也成就了巨人崛起的宽容、从容、雄浑、大度与超越、回归、成熟。在回归、皈依的心灵重塑之路上，仍在向前、向上进行人文塑造的追索。

　　《世事天机》在人物塑造上的难能可贵是在处理黄嘉归与梁大栋这两极人物的精神空间与文明向度上，作者没有简单地去做“心灵复仇”的美化与丑化，而是真实地写出真善美者向往的精神困境、困惑与误区，假恶丑者反省的回归、自省与文化自觉。这两个精神维度，正是中国巨人崛起的精神空间与人文底蕴。最终梁大栋一旦觉醒为人，其人文、文化正能量的释放可以想象，包括其异地为政时的平和、亲民与平实、民本之路的回归。其他几个负面人物形象或典型人物的塑造亦如斯，如地产商人郑仁松、亦官亦商的卜亦菲等。其实梁大栋的为政与为人，在灵北开发区10年，灵北迅猛发展与成长中所付出的生态、环境、道德、人文、文化代价，作为一方人文之望、行政首脑，他是有责任或有原罪的，但他的魄力及与外商谈判中的“主权”定力，以及日夜辛勤为政发展的苦力，于大国崛起的大格局中也是有所贡献与突破的，不应全是原罪与忏悔。这一切显得丰富与真实，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可供解剖的典型人物形象。书中借助市委书记的女儿之口，对梁大栋这类人所作的评价，具有强烈的暗示意义，促使我们思考：我们的来路究竟需要怎样的引领者或觉醒者，或者说，怎样的探索，才能找到我们的光明前景与未来？所有的努力来自人的行进，惟有人的文化觉醒才是来路的指向，梁大栋这一形象的意义正在于此。

　　《世事天机》之“天机”，经历了物质理性成长的膨胀、崛起与熬炼，精神、心性的开启与人文反思、回归，宗教的“开悟”与觉醒、文化自觉及心理皈依，写出了中国改革开放崛起巨人的心路历程，写出了中国巨人崛起人文反思与文化自觉的精神力量与撼人心魄的文化觉醒的巨人呐喊心路历程，写出了世事人心的人文自觉与文化转型的心路历程。这一切，均是通过鲜明的人物形象塑造完成的，它的成功之处或最大的亮点，是密集的细节描写，显示出强大的生活底蕴和艺术张力。

　　如前所述主要人物梁大栋、黄嘉归颇具典型意义外，“中间人物”戴力行、汪至平、庄新等领导干部的形象，也是有血有肉，真实自然，灰色而又坚实，含蓄而又宏阔。如庄新作为政权最基层的办事处书记，他勇于担当，采取一切办法，甚至绕过政策障碍，促进般若园项目的落地与推进；当清地引发与村民冲突，他被村民包围长达四五个小时，他仍然耐心与村民沟通，最终化解矛盾，与每每听到看到的血性拆迁暴力事件相对照，这一形象所显示的正面意义是具有指向价值的。然而，这一形象又不是单一的。他与梁大栋的矛盾，与主流文化再造的政策现实的冲突，与人生价值的差距，构成了这一形象的坚实与丰富，为我们对现实的思考，提供了一个标本。

　　《世事天机》的女性形象塑造，也是多元而又丰实的。她们为生存、为发展、为生机、为欲望、为理想、为爱情、为信念而挣扎着、追求着、奉献着，尤其周时迅，更是这恢弘而又幽深世界的一束明灿的理想之光，“走到事物的光辉里来”，直到把自我燃尽。那个开始如魔鬼般的女人卜亦菲，为了财富，为了私欲，委身梁大栋，以所谓青春换财富，在这个物化的时代，似乎一切都可以交易，于是卜亦菲的逻辑变成了常理，在她看来人世间的所有事理，都可以通过金钱摆平搞定。但她又不乏善良和正义感，她的内心始终涌动着向善的渴望与人生的憧憬，是多变的外境使她随着欲望奔走，最终不惜驾车与梁大栋“坐骑”相撞的暴烈行为，也是在寻找内心的报复与平衡。最后受到人文工作者与斑马大师等人文力量的精神感召，洗心革面，回归人心的美好，完成了灵魂的蜕变，为我们存照了一段值得反复追寻思考的心灵史。

　　如果说文学是历史的镜像或人生的镜子，我们在里面照见他者，照见古人，照见神仙，照见魔幻，等等，而很久未有这样透彻地照见过自己了。《世事天机》让我们照见自己的成长与寻觅，痛苦与纠结，现状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