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一位农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6日08:43 刘益善

  1973年10月我从华中师范学院(现为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长江文艺》当编辑,至今已经40年了。我这辈子从事的是我热爱的工作,常怀感恩之心。我要感激许多人,他们在我人生转折之时,给过我无私的帮助。在他们来说,这可能是无意的,但对我来说,却是决定我命运的关键。

  我出生在武昌县(现为武汉市江夏区)乡下,文化大革命时从武昌县一中初中毕业,作为老三届学生回乡当知识青年。我自小爱读书,在乡下寻找一切可读之书,走在路上看见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捡起来读半天。我喜欢文学,读了许多新旧小说,1969年国庆20周年时,武昌县文化馆办的油印刊物《武昌文艺》发表了我写的庆祝国庆的诗,那是我的处女作。我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最起码要当一个乡下说书艺人。

  由于我在生产队劳动表现还好,又能给生产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写朗诵诗、对口词等节目,大队领导让我当了大队民办小学教师,后来又让我到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在当民办教师时,我除了教学,其他时间都用来读书或写作,在《武昌文艺》上不断发表作品。

  1970年底,武汉的一批高校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武昌县分到了30多个名额,我所在的范湖公社分到一个名额。经贫下中农推荐,这个名额给了我。因为我是民办教师,县招生办公室把我分配到华中师院生物系。但是我想进中文系学文学,于是就找到招生办公室负责人,述说了我爱文学希望上中文系的想法。当年武昌县30多个名额中,只有武汉大学和华中师院各有一个中文系名额,而且这两个名额已分给其他公社,人家早填好了表。招生办公室负责人说,服从组织分配吧,你们公社有多少知识青年,只有你才上了大学,你要珍惜啊,不要挑肥拣瘦了。我无言以对,只好准备去上华师生物系了。

  我们30多个工农兵学员到县城集中学习,武汉各高校招生的老师也都参加了,学习完毕后,各高校老师就要带走他们招收的学员。那天的学习开始时,一位招生老师讲话,他说,工农兵上大学是新生事物,你们县新屋公社有位程光桃,是江青当年搞土改时培养的土改苗子,程光桃对工农兵上大学怎么看,需要有人去釆访一下,写篇文章,你们谁去?招生老师问了三遍,没人吱声。我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站起来说:我去!

  新屋公社也有一个学员,他分配在武汉医学院咸宁分院学医。招生老师派他陪我去采访。我们从县城坐乡村客车到新屋公社,找到了程光桃。程光桃是与我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农妇,她在乡间农屋接待我,说了她的故事。程光桃解放前家里很苦,嫁了个丈夫,不久死了,又嫁个丈夫,又死了。她的经历很像鲁迅先生小说《祝福》里的祥林嫂,祥林嫂的儿子阿毛被狼吃了,程光桃的孩子放在摇窝里,在她出去劳动时,被老母猪咬死了。土改时,江青随土改工作队到武昌县新屋乡,说要找一个最苦的农家扎根,就找到了程光桃。江青后来回北京,还派人把程光桃接到北京家里去过。程光桃抱着儿子到北京,毛主席还抱过她的儿子,毛主席抱着她儿子照的像还挂在程光桃的农屋里。程光桃日子过得苦,没文化,只是个乡间普通农妇,做她的农活,过她的日子。文化大革命期间,江青走红,程光桃因为她的经历而被重视。但程光桃是位本份的农妇,并没有借江青之势而飞黄腾达,也没有肉麻地去吹捧冮青,她只当过贫协主任之类的官,还继续当她的农民。

  对我的釆访,程光桃很支持,她说完她的故事后,对我们这些农村去上大学的孩子提出了很朴实的希望,要我们到学校后好好读书,学好了文化回到农村来,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她说:你们要常回家来看看,免得你们的母亲想你们。当时,程光桃那个毛主席抱过的儿子在当兵,她肯定很想儿子。

  采访完程光桃后,回到县城,我很快写了一篇文章,记叙了程光桃对工农兵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支持和她对工农兵学员的朴素而实在的希望,我没有编撰空话和套话,写出了程光桃这位农妇的淳朴感情。我把写好的文章交给了招生的老师,招生老师当时什么都没说,弄得我心里惴惴不安。第二天,县招生办公室通知我,让我随招生老师到武汉,去华中师院中文系报到。关于把我从生物系转到中文系这件事,招生老师和武昌县招生办公室没说任何原因。我因为在要求换专业的问题上碰过壁,也没敢问他们,服从组织的分配嘛。何况中文系是我梦寐以求的啊!我写的那篇文章后来既没人还给我,也没见在哪里发表,我也没留底稿,但这件事我记得十分清楚,它已经融进了我的人生。多年后,我回家乡参加文学活动,当年县招生办公室负责人碰到我,说我写程光桃的那篇文章文笔不错,招生老师说,这孩子不进中文系可惜了,于是一夜之间换了我的专业。那位老师说,当然你也得感激程光桃,如果武昌县没有程光桃这个人和故事,招生老师也不会要人去采访写作,也就不会发现你这个人才。

  从1971年2月到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上学,3年时光里我一直好好读书,是华师中文系71级学员中第一个在公开报刊上发表文章的人。毕业后我从事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我很感激程光桃,她接待了我的采访,像农妇母亲对待儿子一样给我们提希望,让我写出了那篇文章,从而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我如果进不了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就不可能进入文学部门从事我喜欢的工作。我到华师上学后,老师讲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时,还请程光桃到课堂,讲她与祥林嫂相类似的命运。那时候,程光桃被称作“兼职教师”。

  因为釆访她而改变我人生方向的事,程光桃并不知晓,以后我也没有再见到过她,她并不是有意识地帮助我,她是出于她的农妇本色,自然而然地帮助了人。我在心里永远记住了程光桃,她是我永远感激的人中间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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