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从“写”开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3日08:06 聂 梦

  20多年来,张洁不止一次地提到,“写”对她而言的重要意义。

  就像有些人离不开旅行、散步、喝茶一样,写是张洁生活的一部分。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帮助习惯于沉默的她把心中的话传递出来,与周围的人与事、叶子与木桥密谈。

  从写开始,她走进文学,伸出手与稚嫩的年轻的掌心相印合,将对童年、对成长、对整个生命的光影与色泽的全部体悟藏进文字里。在明净的小世界中,看万物生长,看星星透亮。

  少女·成长

  “我仿佛身不由己。走在路上,坐在车上,眼前翻腾的都是笔下的女孩们。那是一些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时光。每道光的折射与影的辉映下,闪动的都是女孩们看似细若游丝却张力无穷的气息。”张洁这样形容自己的写作对象。在她身上,在她的小说、散文里,随处可见难以割舍的少女情怀。年少时,张洁曾深深沉浸在秦文君和陈丹燕的作品中。当其他大学生热衷于创作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诗歌和爱情故事的时候,张洁开始了为少女读者而进行的写作,并选择当时并不热门的陈丹燕的少女小说作为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

  张洁笔下的少女各式各样——有的骑在“镇边村”的老银杏上嘻嘻哈哈地唱着歌(《秘密领地》紫燕);有的怯怯地问好友:“如果我是一只狐狸,或者兔子,或者小鬼,你会跟我一起玩吗?”(《我的同学格丽》中的小缦);有的厌倦了平淡的生活,想象自己出车祸或者爸爸妈妈离婚(《做回坏小孩》中的乖小人);有的被后座的男生在衣服上画了粉笔印子正泪眼汪汪(《乘着歌声的翅膀》中的凌宛儿);有的在心里默默期待兄长一般的实习老师对自己说一声:“嗨,小女孩。”(《幽秘花期》中的杨晓阳)——但她们大多分享着同一个特征:走不进轰轰烈烈的喧嚷里。

  如同作者在《秋日最明亮的一缕光芒》中的自我形容那样,不能做发光的路灯,便沉默地享有安宁的夜景。这些女孩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不习惯也不善于表达感情。她们独立地安静地做着该做的事情,不惊扰任何一个人,有时也会陷入感情与理智的漩涡,但更看重的是埋藏在心底的隽永回味和怜惜。作者在熟知并热爱的女生世界里充分伸展着个体生命的感触,每一个枝蔓都指向真实、细微和完好,丰盈其中的人性的善与美奠定了作品洁净的基调。

  成长,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神秘、无可解释、又充满期待与痛苦的过程。作为物质的身体,在这一阶段有着无穷无尽的意味,与之同步的心理裂变,蛮横地将我们拖离绝对安全的领地。一场春雨过后,原本平静的心田变得生机勃勃且杂乱无章,生长出的各式各样叫不上名来的东西互相排斥、扭打、争夺着。其间,总有一股新鲜向上的力量,尽管在冲决中伤痕累累,终将带领我们走向开阔,走向诗意,走向阳光。

  张洁曾表示,通过写,她得以流连在感动与顿悟编织的梦的世界里,翻阅自己的成长痕迹。作者视野中的成长,借助纸张上少女们的际遇具象起来,成长的语境因此变得更加可感可触。首先是身体的微妙变化。《神秘园之歌》里,女孩水草无法直视身体的异样,体内有什么在生根发芽,她想大声喊出来,但同时又被这“可耻”的念头拨弄得愈发混乱烦躁:“我害怕,我要自己沉默。”

  外部世界对心灵的冲击,及其所带来的困惑与伤痛,是张洁在作品中着意表现的。作者对于片段化、甚至碎片式的情感体验有着高度的敏感,她将许许多多特殊的情境不加铺垫、没有预告地放置在人物面前,怀着极大的同情,平静而温和地描绘出成长历程中人生轨迹被改写之痛。父母离异,家人遭遇横祸,在与老师、同伴、异性的交往中被误解、被嫉妒、被伤害……女孩们幼年时丢失玩偶的伤心泪水逐渐被怀疑、孤独、迷茫、无助乃至绝望所取代,这些心事和情绪枝枝蔓蔓在灵魂深处,没有头绪,无从驱逐。然而,伤痛的源头不只是家庭和学校。她们当中的一些人跟随夏莲子(《夏莲子的世界》)、久天和紫燕(《秘密领地》),离开从小生活的乡村,来到魔宫般的城市,成为异乡人。挥手告别爷爷奶奶和伙伴,女孩来到满是蜈蚣、飞蛾和蜘蛛网的地下室。在种种际遇中,死亡带来的阵痛最为刺眼。一个人的出行突然从天而降,欣欣被获许独自搭乘火车去看望外公,一路上的喜悦期待,心里不停翻腾的快乐的泡泡,都没能改变这次旅途的终点——小卫兵无法守护上将,没有告别,永远都不能再见(《旅途》)。陪爸爸在医院加班,亲眼目睹对面楼上一个轻飘如衣服般的人纵身一跃,自此,我的房间、我的脑海里,轻飘飘的“衣服”如影随形。珠珠表妹、好友丹和我爱的阿沐,他们的死亡都与我有关吗?我是死亡的制造者吗?

  张洁的好在于,她不允许伤痛无限放大,不接受心灵磨损后的无奈与握手言和。风暴终究会过去。在她看来,成长是一个寻找自己、确认自己的过程,不是抛弃、流逝而是累积、沉淀。无数珍贵的、完好的、华美的、丑陋的、稚气的、细微的、耻辱的影子,都堆积在时间之河里,任由自然界处置。疾病是她作品中一个最经常的意象,几乎所有的女孩都不同程度地经历着呕吐、高烧、晕厥、幻觉、失忆、失语……从文本角度来看,这是人物心灵遭受巨大冲击后,在身体上的疼痛映射。与此同时,肉体的逃离也暗中帮助女孩们获得了精神上的疏离与安全感。她们躲入病中思考,直到有勇气面对难题,病症才会消失。这不禁让人联想起原始仪式中“死亡/再生”的原型,少年们通过仪式象征性地死去,重新降生到成年人的世界中,仪式过后,一种具有更大权力并承担更多责任的生活正式开启。

  在张洁这里,女孩们骨骼拔节,病愈意味着新生。

  散文步调与节制的美

  2007年,长篇小说《敲门的女孩子》再版,张洁大学时代的导师梅子涵在书后文章中称这是一部“散文小说”。2011年,明天出版社将张洁多年来创作的部分作品结集出版(包括《月光之舞》《爸爸的灯塔》《美丽的约定》《穿越童年的影子》等),丛书定名为“张洁美文”,其中“美文”二字显然也是经过考量的——不是小说,又不同于散文。这些命名与判断,无一不指向作者在文体形式上不曾间断的探索与实践。

  张洁参加鲁院高研班学习期间,曾在研讨会上谈到文体试验的问题。她很欣赏上海作家张秋生创作的“小巴掌”童话,将诗歌、童话、散文熔为一炉,深受读者的喜爱。张洁坦言,从1997年开始,她便尝试把小说、诗歌、舞台剧等一些手法分别融入少女散文的写作中。她认为,原始的内驱力与经验世界是切入文学本质的基石,充分调动自身的爱好与内源特质,有助于丰富体裁的表现力和厚度。

  在众多文体中,散文是张洁文学写作的入口,也是她文学经验最丰饶、情感凝结最浓郁的地带。这种安静、温柔的表现形式,无比贴合作者的心性与才情,纵容她长久地浸淫在执著得近乎执拗的审美追求里,只写自己的心情、记忆和眼中的风景。纵观作者所有作品,纯粹意义上的散文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反倒是长长短短的类似于《敲门的女孩子》那样的“散文小说”得到了作者和读者更多的青睐。如何对这类作品在体裁上进行明确定位,我们姑且放在一边。可以肯定的是,在它们身上,集中体现着作者在文体融合方面所作的尝试与努力——从散文出发,到散文为止,同时也凸显了张洁文学写作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特殊的美学风格。

  用散文的步调讲述故事,描绘成长,容易使作品根茎文络清晰,获得一种节制的美感。成长的病痛与狰狞的、满是鲜血的绝境隔绝开来,过分的行动让位于含蓄的、极富分寸感的心理活动。没有奔跑或呐喊,没有激烈的冲突,有的只是挣扎过后的沉静与内敛,温和与流畅。包裹着爱与痛惜的心事和情绪,在平淡舒缓的语调中静静地开放于生命深处,随后默默消解。讲述中,作者舍弃明晰的含义所指和情感蕴涵,将判断解释的权利交给读者,其中模糊的韵味与内在的张力,更为整个作品涂上充满诗意的釉彩。

  《星星居住的地方》即是很好的例子。从记事开始,小西跟随妈妈一次又一次地搬家,紧紧跟随小西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是一些古怪的声音:你妈妈是不是真正结过婚?她是不是你的亲妈妈?你是领养的小孩吧?你妈妈嫁不出去啊……小西完全不明白这些,她只相信妈妈的话,再搬下去,就能到达星星居住的地方。终于,在生日那天,妈妈拿出一份特别的礼物——小西真正爸爸妈妈的照片。他们在地震中为了保护女儿离开了这个世界。妈妈作为她生母的大学好友,坚持把小西留在身边,刚刚领过结婚证的丈夫也因此离开了她。收下礼物,小西的心散落了一地。生活仍旧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行,只是房间里多了一个上锁的抽屉。整个故事并不复杂,作者也没有过分地设置悬念,一切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结尾处,小西内心涌动的暗流最终藏在了湖面之下。通过大叫大笑,向妈妈表明心意与爱意,委婉羞涩中透出无尽的可爱。阴霾也许还在,但阳光已经毫不吝惜地洒了进来。

  自画像及其背后

  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绘着一幅“自我”肖像,画画停停,有意识无意识、不间断地画下去,希望有一天非常圆满地画好它。这一定是每个人一生中最精心、最倾注的作品。

  那些少女身上波澜不惊的脾气秉性,那些对成长中困惑伤痛的克制抚慰,那些行文时疏落有致的节奏和美感,彼此间似乎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作者笔下的人物和她们的人生选择,时而游走于真实与想象之间,理想主义的色彩浓重。那么,具有一致性的因素何以自如地连缀在一起,理想如何与现实衔接而不流于虚妄,这些答案,或许都可以从作者的自画像中找到。

  说起张洁,所有人都会用到安静这个词——与现在的年月不相符合的安静。梅子涵说,她是属于那种一见着就会被别人喜欢、接触多了仍旧会喜欢的人。她的心中永远住着一位少女,透明、纯净、一尘不染。一切关于她的快乐和哀伤都是温和的、淡淡的,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总是和煦的、通透的。在这样的状态下,环视少女实质就是在勾勒一幅自我的肖像。这种描摹抒写完全摒弃了模仿、扮演与屈就,只在顾盼跃动间,便轻轻带出各式各样的心灵感觉和千姿百态的成长事实。值得注意的是,张洁性情的纯净并不意味着拒绝长大或者无视世界的复杂深厚。多年来折返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人生经历,让她的笔触充满了砥砺之后的平和与体恤。隔着长长短短的时光栅栏深情凝望,其间的指引与疗救显得愈发珍贵。

  除此之外,这幅自画像还折射出了关于儿童文学一系列的美学思考。张洁的写作实践,始终以探究、发现、了解和热爱儿童为前提。她在作品中展示出的对成长的思索、对艺术形式的追求、对美学风格的坚守,充分满足了“儿童反儿童化”的审美需求。在人物塑造以及通过文字与读者对话交流的过程中,充分重视他们的主体地位,挖掘儿童读者模仿成人与成人世界的种种表现,在不同层面满足他们“向上”的心理视角,以及体验社会总态的心理需要。这种将儿童放在整个生命进程里考量、让儿童文学在时间长河中接受洗礼的姿态,对于矫正儿童文学领域片面追求一切从儿童出发的褊狭的儿童本位观,打破儿童文学的美学思考的封闭状态,有着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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