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在索要意义中抗衡黑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3日08:05 杨 帆

  在父亲故去前,除了给我留下整墙读不懂的书,还留下一个预言,我将在40岁那年死于自杀。

  那些书我读不懂,也没心思去读。我的生活展开在春花烂漫中,求学、恋爱、制造麻烦,写诗、跳槽、迁居……完全不受预言影响,也完全感应不到我处于的那个时代发出的声响,我只按自身的生理心理节奏,混乱地走——直到他离开,留下整栋房子的寂静。

  2008年秋天,一定是我人生最为虚空的时节。我还是不读父亲的书,宁肯通过眼泪和梦境,来冲淡、弥散有关他的景象。大约调整了两年,我得以进入鲁院学习,被迫看了几本书。我自然也是胡乱地看,看了还是不懂老师和同学口头砸来的那些术语。在离开北京的前夕,我喝了酒,想是不是抱着这些书,回到没有父亲的地方。这个时候,故乡对我开始意味着,保存着生命里重要的人和事的地方。

  听课、看书,同时有很多以前的声音半空交错回响。难道因为父亲也来过这里?所以那些话语如此清晰、迫切地重现。鲁院是鼓励这种气氛的场所,新鲜的怀疑常被催发。如那年北京晚到的春,又如九江到北京那列夜间火车,带我驶入一条幽微深重的路。

  回家后我开始翻爬父亲的书墙。满室的书霉味,在2010年秋天吐出一缕暖香。书埋伏在灰里,父亲在相框里微笑。除开自己的书,父亲在很多书的章节后写下了即兴心得:“我很高兴能读懂这些篇章,缘由是从1989年鲁院课堂上听到关于‘终极关怀’四字始。因为创作,未曾间断对人生意义的询问与追寻……这书我才读第二遍,我要经常读它,即使将来不搞文学,或是搞企业干别的。谁都需要精神家园,尽管上帝之光在中国如此黯淡和苍白。然而人需要救赎啊!”

  在父亲各种重叠的声音里,我记起那个预言,到了今天,我当然不认为那是威吓,抑或危言耸听,从中我只看到了父亲忧心忡忡的模样。当我把头悬挂在床沿,头脑渐渐清醒,我开始想一些重要或想不清楚的事情:我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我和它是什么关系?这个世界的命运,在这世界里我的命运,我同类的命运是什么?我曾依靠的父亲不在了,我将倚赖什么?……乃至为什么要活下去。

  一度我找到了答案。在滔滔而来的文字倾吐中,我感到这是条完美出路。我也是这样武装人生的,学画,写小说,沉溺于音乐、舞蹈、隐居、旅行,仿佛就此抓住了生命,掌握了安身立命的密码。把艺术之美当作信仰,将审美高置于所有价值之上,在其间沉醉、享乐、吟唱,我当可安度余生。谁说过,艺术是一把伞,它隔开污水横流的社会现状,让人得以栖身,但只是一时的栖身。在浮光掠影的美感中,我没能找到真正的倚靠。不多时我重置风暴漩涡中,身旁寒风阵阵。美和恶从来不是对立的。美果真是最完善、最高境界?假如没有更高的价值取向,艺术之美又靠什么给予人温暖和慰藉?若不能给人以爱,人们为何要在劳作后寻求艺术的庇荫?审美的解决显然不彻底,它作为绝对价值是牵强的。现代艺术中对各种新形式绞尽脑汁的追求,显示的正是无所依傍的虚无价值观:为艺术而艺术,甚至“由现实的废墟进入艺术的废墟”。艺术需要光源,犹如美人的乌发需要气血滋养。那么艺术,或说文学的气血是什么?照亮人生的光又是什么?

  尼采说上帝死了。人要自行其是——人会走向哪里呢?像孔孟一样崇尚天道,如老庄般超脱,抑或寄托来世,还是跟着萨特搞荒诞?事实上,绝望感吞噬着那些置身价值的虚无中、对价值苦苦求索的人:尼采疯了,海明威自杀了,卡夫卡将作品付之一炬,陀思妥耶夫斯基仰天长啸——人总要有条出路啊!

  仿佛所有的路都堵塞了,面前只有几条窄道。一是发疯,二是自杀,三是杀人,再是麻木和自我欺骗。相对痛苦而言,发疯算一种自我保护。自杀要决绝的多,是艺术家对信念价值观的自我质疑与否定。人或称颂其勇气,或轻视其懦弱,不过我能看到,他们临终的面容遍布搏斗的痕迹,他们身陷绝境的不甘呼喊。艺术家以自杀来区分人与兽,而杀人与麻木都要准备一颗冷酷的心,前者往往挟带着坚定的立场和目标,完全蔑视神性。这二者适合政治家而非艺术家。荣格说,“即便是兽性和邪恶也会在迷惑人的审美中发出诱人的光芒。”杀人者选择了兽性,他对现实有既定的目标和走向,强大的激情火焰,不可思议的力量,隐匿了的愧疚之心向下滑翔。人身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人是不完善的。但是,如果连作家都热衷于杀人放火,我们的文学还有什么希望?艺术的要旨难道不正是呼应、显示神性的存在与可能?由此,承受困境,自我审判和爱他人,才是可期望的文学精神。

  在那些夜不能寐的暗处,我曾苦苦思索那些萦绕不去的疑问,也曾为贝多芬、梵高、米开朗基罗流过很多眼泪。生活如此冷酷,人世没有意义,建筑坍塌,人心无序,苦难无边无际,他们在坚持……文学正当在这样的境遇下焕发光彩,发出微弱而有效的声音。当人们无所依恃、流离失所,带着绝望感从阅读中寻求力量,文学应有这样的担当。作家应有这样的准备,主动、竭力寻求和赋予意义,而不是充当裁决者宣布并拓展那份无意义。文学的力量是柔弱的,这指它的功用也指它的质地,它不是大旗不是枪杆、不是烽火甚至不是灯塔,只是一盏烛光。它照进这个世界的黑夜,陪你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这或许是文学乃至人生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夜晚,作家同读者,你和我,一起接受生活的不幸,受尽磨难,在黎明前彼此拥抱、呢喃倾诉。

  我还在路上,有期望、有幻灭。当我在父亲的台灯下,寻觅他的身影,当星空中那些曾受苦的灵魂发出不灭的光芒,当我们借此登上高处,得以更新血液和肺气,我深信,我们可能在某一天摆脱追杀,心中重新充满了战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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