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的灯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3日08:03 黄金明

  在黑暗中,那些发光的事物照亮了我的视野,尽管光亮如此微弱,我还是忽视了它们所照亮的是更大的黑暗这个事实。在凤凰村之夜,有什么比一盏灯给我带来更大的安宁?月亮?太过高远。灯光给我的不仅是光亮,还有炉火般的温暖。一盏灯仿佛在黑暗中挖掘出了一个光亮的洞窟,它以微弱的光线顽强地守卫着脆弱而动荡的边界。

  在乡间,最常用的照明工具是煤油灯。灯座由玻璃瓶子做成,呈葫芦状,黄铜灯盏装着棉绳编成的灯芯,上面盖着薄脆的玻璃灯罩。煤油灯的主要配件均可买到,我将母亲买回的灯盏和灯芯安装到空墨水瓶上去,竟惊诧于其严丝合缝。村人称煤油为火水,故煤油灯又名火水灯。这两样相悖之物被扭合一处,并不显突兀,因水火相济。在我们看来,火苗是由“水”所滋生。灯座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煤油不断耗损的过程及其余量。那些煤油看上去的确像水,它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而火光就寄生于这些“水”之上,那条弯曲而垂落于煤油的小棉绳,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煤油并保证火焰的持续。由于棉绳纤细,灯光并不明亮(也许是为了节省煤油的缘故)。这样纤巧的火苗迫使你安静下来,哪怕是稍重的呼吸都可能将其吹熄。“熄灭”是如此容易,庭院于瞬间沉入了完全的黑暗,而一根火柴就可以将其点燃。当火柴上的火焰嫁接到灯盏上去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灯盏的熄灭,大多是由我们完成的。当我们完成了夜晚的事情,譬如吃饭、洗脚,父亲偶尔的劳作如编织竹器,母亲缝补旧衣……夜渐深,我们需要安寝了。灯光变得不再需要乃至多余,也是为了将煤油节省下来,留给下一个夜晚,我们凑近灯盏,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那动作和神情都是粗暴的,有几分恶狠狠,务求一击必中。“熄灭”带来的黑暗类似于绝望。灯光是微弱的,我注意到它跟炉火有不同之处。炉火的强弱完全取决于我们每次传递柴薪的多寡,且带着浓烟,当然,风箱或火筒的作用亦不容忽视。我们催动着炉火并保持着其连续性。而灯盏则是独自燃烧,仿佛在黑暗中压抑、啜泣的妇人。炉火中响起噼啪声,仿佛木柴也被自己涌出的火焰所烧痛,并留下较大量的木炭及余烬。灯盏是宁静的、孤独的,它面对浩渺如时间本身的黑夜,因其纤弱光亮而倍加羞怯。我注意到灯绳也会耗损,并不可避免地化成灰烬。当灯光变暗、跳动,眼看就要熄灭时,母亲麻利地剪掉了灯芯的焦灰,火苗腾地蹿起来,恢复了光明。

  一盏灯对孩子来说,犹如梦幻般的装置或玩具,或一个神话国度中的器具,而这个国度纯粹由这一片橘黄灯光所构筑。我在灯盏面前学会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灯光看清了灯盏的内部结构及其如花朵般的焰苗。灯光像某种奇异之物或类似于温暖、幸福的情绪充盈了房间,并溢出窗户而被黑夜所吸收,犹如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渗透并凝固。正是因为灯盏,我脑海中出现了白昼复活般的恍惚感,灯光改变了黑夜的颜色。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另外的灯盏,在别的房间或院子里被点燃,那些灯盏和灯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东西,而在灯光周围的人们却干着不同的活计,或者发呆。在冲凉房(洗澡间)中,灯影、水汽弥漫中妇人的胴体仿佛也在发光。小学生在灯下做着练习。而在乡村,灯光作为一种照明工具,很少用来照耀报刊书籍之类的印刷品。沾满油迹及尘土的钞票是一个例外,农夫点数钞票的时刻美妙而稀少。父亲经常等我们(主要是母亲)熟睡之后,偷偷起来点燃灯盏去翻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其内容主要是中医、术数、堪舆之类,他偶尔也会看一看旧小说。每次都是灯光将其暴露了,母亲斥骂声将我们吵醒了。煤油是要用钱换取的,看书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钱,在夜晚点灯看,在母亲看来太奢侈、太浪费。

  油灯可能是最简易的灯盏。在重大节日如春节、年例之类必点油灯(有信仰虔诚者初一、十五亦点),一只小碟子、一摊花生油或菜籽油,一根灯芯草,摆放在神龛或案头上,灯草上的火焰细小而闪烁。这个习俗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庵堂庙宇就灯火长明。按佛教的说法,灯可破暗为明,在佛堂、佛塔、佛像、经卷前点灯,乃功德无量之事,这种说法于诸经记载甚多。村人在香火屋(即祠堂或大众屋厅)或家中点油灯,意在祭祀及缅怀先人,寓意先人处身其间的幽暗长夜有大光明。油灯发出的光太弱,不足以照亮别的事物。在这里,点油灯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与其说为了照明,毋宁说是一种仪式。在此,“香灯”乃后代之代称,譬如香灯有继,固有薪火相传之意,亦谓后继有人。

  由稻草编织成的“秆传火”,在黑暗中散发出稻草的味道和浓烟,让蚊子不敢靠近。它暗红的火头明灭可见,偶尔一阵风吹,会发出火光并于瞬间消失。因此,它带来的光亮大可忽略不计。煤油灯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将蚊帐内外的蚊子烧死,使人们得以安眠。

  乡间人偶尔也点蜡烛,但乡间人买蜡烛照明成本太贵,所以不多见。孩子们将药丸子外的黄蜡盒用铁皮罐子煮熔了,夹上灯芯,倒入小竹管中制作成小蜡烛。这与其说是照明的东西,毋宁说是玩具。这样的蜡烛来之不易,我们不会随便点燃,要留在节日方才动用,点燃了也不是为了照明,而是欣赏蜡烛的火苗,和烛泪的消融、堆积。到了1985年,村庄终于装上了电灯,煤油灯才逐渐退出家庭(因为经常停电或电压不够,电灯也不是每晚都能照亮)。电灯使黑夜亮如白昼,使黑夜的事物影影绰绰地露出了面目。电灯带来的实用性毋庸质疑,却削弱了灯盏给我带来的梦幻和遐想。

  火的光亮、热度和颜色,使其仿佛是白昼的缩影或模型,是黑夜开出的花朵。火是夜晚在那黑色大氅上烧出的孔洞。我曾经试图用两块坚硬的石头制造出火星。在暮色之中,孩子用石头猛力碰撞,火星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无法照亮任何事物,短暂到让人的目光难以捕捉。但我们仍然兴奋得欢叫起来。

  乡村的火种主要是火柴。一面带着磷片的火柴盒,里面装着数十根小木棍缀着棒槌状磷球的东西。将火柴在盒上用力一擦,火苗腾地产生了,但瞬间就烧到了捏着火柴梗的手指,必须尽快将火柴投入炉膛或点燃灯芯。在发霉的天气,火柴因受潮而难以点燃,母亲将火柴、火柴盒放在嘴边哈气,然后再擦。有时擦一根就着了,有时一口气擦光一盒火柴,仍未能擦出火来,母亲的脸色也跟着晦暗下来。

  那种铁皮打火机是乡村的奢侈品。其顶端装着小砂轮和火石,用手扳动发出的火星,将煤油筒上的灯芯点燃。它就是一盏小煤油灯。拥有一个锃亮的打火机,是我的梦想,但打火机相当昂贵,也容易损坏。父亲宁愿使用廉价的火柴而不愿购买那种看起来更像是某类铁皮玩具的东西。

  在寒冷凛冽的冬天,我们也会自制火炉取暖。如果能觅得城里人装饼干或月饼的铁罐子,只要在罐底钻几个孔眼,在其上端穿一根铁线以作提手,就是一个很理想的火炉。往里面投放切碎的木头或竹片,火苗在蹿出,而底部的炭块艳红如宝石。我提着火炉,踩着田野上枯干的草根,或走在寂静的村巷上,胸口暖洋洋的,一股巨大的幸福和陶醉笼罩着全身,像国王一样满足。是的,我就是这个火炉小领地的君主。在火炉四周,围聚着一群脸蛋儿冻得通红然而快活的孩子,他们将手凑近火炉,让火的温暖驱赶在空气中不断堆积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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