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边的老屋,每户人家的门楣上必挂有一面镜子、一把剪刀。就是新起的房子,尚未封顶,也是先将镜子和剪刀挂起来,说是为了辟邪。镜子给人带来的神秘感和玄幻感,由来已久。中国神话里,“照妖镜”是个典型的意象,在西方的故事里,“魔镜”也是常常出现的字眼。阿根廷作家豪·路·博尔赫斯曾有一句名言:“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在这个盲人作家那里,镜子是种特殊而神秘的存在,总在世界的尽头窥视着我们。我每次仰头,看见村镇里一面面悬在门上随风轻轻摇晃的镜子,心里总会升起一种怪异感,仿佛一个实在的村镇,被一面面虚幻的镜子给解构了。
进一步加重对镜子神秘感的理解,是初中物理课上,老师讲解多棱镜,一个多向度、多映像的画面,在“科学”的名义下,变得更加支离和费解。那时的科普画报,津津乐道地写到:“小明来到科技馆参观,在一面‘哈哈镜’前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在另一面‘哈哈镜’前,发现自己瘦得像根棍子……”文字旁的插图,进一步透露出编辑那种洋洋自得——仿佛在暗中窥视到了阅读者惊异的表情。
在阳光强烈的午后,我们都干过这样的事情——用一面镜子的反光射入某栋宅子的窗户里——有时是故意做的,一个嗔怒的女孩的头伸出了窗户;有时是无意的,一张丑陋的妇人的脸突然冒出来,对着下面的小孩破口大骂,小孩一溜烟跑远了。当正午的阳光在镜子里积聚,反射出来的热量足以将地上的一张纸焚烧。从我们出生到成长,镜子带来的乐趣和困惑是与日俱增的。
在我对富足生活的想象里,必须包括一面穿衣镜。我们家只有一面柄上有锈迹的圆镜,背面是某个女演员的相片——记不清是龚雪还是陈冲。这面镜子是母亲和姐姐的最爱。她们经常对着这面镜子梳头——有时姐姐还将镜子拿在手里,倾斜着,照看身上的穿着。我们家没有穿衣镜——仿佛它属于和电视机、电话一类的高档货,离我家还极遥远。
我低着头在餐桌上写毛笔字、做作业的时候,有时抬起头来,看到条案上的圆镜里,一张布满愁容的脸。在脸的背后是漆黑的背景,墙壁上有我用粉笔画下的人物——关公、诸葛亮、貂蝉、吕布,还有用毛笔模仿《芥子园画谱》里画下的兰花、竹子,它们和墙上的霉斑、屋漏、窟窿一起,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有些像被蠹虫咬噬的旧册页。一张脸在镜子里浮现出来,就像石头从水里露出来一样,带着时间在虚空中留下的刻度。我小时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对这张脸,总是不自信——害怕人们说“蠢”这个字,仿佛自己心甘情愿要去佩戴这个字眼似的。我总是回避照镜子,不愿在镜中目睹自我的形象。学校教学大楼拐角处有面校友送的大镜子,上边还有一句古人“正衣冠”之类的话,我总是在镜子前匆匆走过,生怕看到自己的样子。有一次,我在班上出黑板报回去较晚,当我途经教学大楼的时候,看到我们的物理老师——一个秃子,正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鼻尖快要顶到镜面了,他一面仔细地照镜子,一面用手抚摸秃顶上残存的几根毛发,那情景让我感到一种无缘由的恐怖,又暗暗觉得好笑。我偷偷地缩回身子去,从教学大楼背后的小径溜过去了,仿佛干了件不光彩的事情似的。
很多年以后,在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出现了一个类似的细节。主人公——也叫小军,不过姓马,在一栋旧别墅里,用望远镜无意间看到了冯小刚扮演的老师尿尿的情景。望远镜是将前方遥远的、模糊的景象,清晰地、近距离地推到眼前,而镜子则是将背后的情景“复制”在镜前。
镜子带给人的惊异感是无穷的。我的养父是个卡车司机,他坐在驾驶室里,借助两个耳朵似的后视镜,可以看到车后的情况。可以说,镜子呈现了世界的形象,也改变了人们的视角。我不知道玻璃镜子出现之前——那是西方的舶来品——我们村镇的人们是否也在门楣上挂镜子辟邪?如果有,那是什么镜子,铜镜吗?总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因此这项风俗和玻璃镜子的出现应该有内在的关联,里面应该有有趣的东西可以深究。
大约从五年级开始,我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先我没有意识到是视力的下降,总是下意识地揉眼睛,而不好意思告诉母亲。近视给我带来一个总是充满黄昏感的白昼。母亲带我到街上配了副眼镜,从此我的眼睛与世界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玻璃。我必须透过它,才能将世界看清。随着时日愈久,我近视的程度逐步加深,而我对镜片的依赖程度也在加重。当我带着眼镜目睹镜中的形象时,必须通过两重玻璃,怪异感又从心底弥漫开来。我看到一个戴眼镜的我,与以前的我似乎不同了。我的脸也在眼镜的衬托下变得不那么圆了,而是瘦些、苍白些,与此同时,我的头发开始变卷——其实从小就是卷的,只是我以前喜欢理短发,而现在喜欢留长发而已。一张长发乱卷、眼神忧郁、脸色苍白的脸,开始形成我成年后的模样。
父亲从外地回来以后,看到鼻梁上架着眼镜的我,投来怪异的一瞥。他的嘴角似乎还讥讽地讪笑了一下。但随即就迅速恢复了他惯常的正经八百的严肃表情。他把印着“奔向四个现代化”的黑色提包往桌上一丢,就伸手去解喉间紧扣的中山装扣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扣得那么严实。而我恰恰相反,因为热爱艺术——画画,我开始形成一些非主流审美意识,不仅把头发留得很长,而且把衬衫上面的几个扣子都敞开,露出一片胸骨嶙峋的肌肤。
我们家已经从租住的旧屋,搬到新建的宅子里了。一个带穿衣镜的高低柜上摆着一个西湖牌电视机。那个遥远的富足生活的理想,似乎呈现在眼前,但依然没改变我对家境的认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站在镜子前,对镜子里映现的镜像仔细端详。有时太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切割在我和穿衣镜之间——我看到金黄的光柱里,明亮的尘埃在其间飞舞。一条长长的布满尘埃的光柱——仿佛一根巨大的温暖的雪糕,斜插在水泥地面上。我在镜子前支起一面画板,对着镜子画自画像。这样的素描练习,大约有十几张。镜子拉宽了室内的景深,使空间产生了膨胀、变异。尼德兰画家扬·凡·艾克,在其著名的油画《阿尔诺芬尼夫妇像》里,不仅描绘了15世纪一对年轻富裕的新婚夫妇形象,更重要的是背景中央的墙壁上,一面凸镜里不仅映现了室内的情景,还将画家本人的头像隐藏其中。这种特有的细密画风格的作品,不仅运用光线反射的物理学知识,完成了一个匠心独运的小游戏,更是表达了对镜子——这个神秘事物的致敬。
据说,中国古代,女同性恋行为有个优雅的名称——“磨镜”,两个女性身体结构相似,中间似乎隔着一层镜子,而彼此互为镜像。《清稗类钞》记载了清末民初的上海,有所谓“磨镜党”的组织,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女同性恋团体。据其记载有一名沪上妓女,叫洪奶奶的,住在公共租界的恩庆里,为沪上八怪之一,极少有男子狎,多与妇女相昵……这让我想起姐姐小时候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我家邻居有个女孩,不喜一人睡,而喜欢和其他女孩睡,而每次入睡,该女生手脚总不老实,让同床的女孩非常难为情。我在当时,实在理解不了这种行为,也不明白同性之间何以存在着这样的情感。这就如同一个照镜者,看到镜面里浮出一个形象来,对这个形象我们赋予的关注、怜惜,感同身受。但一个自我映现的形象,与两个“磨镜”的人毕竟不同。一个是自我的延伸,一个是对他者的探索——这不禁让我想起豪·路·博尔赫斯写过的一首诗《星期六》:
黑夜使窗栅更加沉重/冰凉的房间里/我们像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胜过了黄昏/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与灵魂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