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骑着滚烫的词汇奔跑——读道辉诗集《无简历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8:12 张 柠

  道辉的诗集《无简历篇》有着让人震惊的力量,他将我大脑词汇库里原有的词语秩序全部破坏了。我无法按照大脑里面原有的汉语词汇秩序去读解这些诗,必须重新调整词汇库里一些词汇的排列方式——但调整的过程非常费劲,有些甚至是读不懂的。

  以道辉为代表的“新死亡诗派”已经存在多年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依旧不死?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在地面上奔跑的、活着的动物,所以并不存在死和活的问题,它是一个三叶虫,在词语的地层之中变成了化石。从道辉的整个诗歌创作中可以看出,他有一个非常倔强的念头,就是跟现代汉语本身原有的词语和词语秩序作对,20多年来,他一直坚持这样做。这种做法是有风险的,既找不到读者和交流者,也很难被刊登和传播,但是,《无简历篇》充分证明了多年来道辉跟现代汉语已有秩序作对的勇气和执著。

  破坏词语秩序会直接导致交流障碍,但在诗学上,读者懂与不懂并不是衡量一首诗歌的重要标准。道辉有大量词汇的发明,重新颠覆了已有的汉语秩序,这在文学创作和诗歌创作中相当于走钢丝。语言是已有的,一个人出生后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语言就已经存在了,它是祖先给予的遗产,是一个民族集体传递的不可改变的东西。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在用语言,文人在用、普通百姓在用,好人和坏人都在用语言进行交流。也就是说,语言是“人尽可夫”的。诗人的创作最好不要用这种“人尽可夫”的东西,因此,诗人必须不断地发明一些独特的使用方法,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去破坏语言秩序的遗产,破坏掉它,才能显示出诗人的主体性。

  破坏的过程应该是交流的过程,而非拒绝交流的过程。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必须使用那种具有公共性的语言系统,怎么办呢?常见的做法是在使用和不使用之间、在交流和不交流之间踩钢丝,诗歌写作的本质就是一种词语的走钢丝状态。如果说语言完全没有可理解性,诗人完全按自己的自由理解使用它,那就会像一个尚未学会说话的儿童在发声,无法与人交流、沟通。但是这么做的好处是,诗人可以作为个人出现,这是诗歌的另一个意义,就像自说自话的说梦一样。

  道辉的诗歌究竟是什么?读道辉的诗会让人不断冒出很多形象。读着读着,那些无法连贯起来的词汇逐渐变成一头头野兽四处奔跑。这些诗歌的总体形象就是一种“变狼狂想症”,或者也可称之为“化兽狂想”。这是一个文学史中常见的“原型”——我不想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我要变成一匹荒原狼,一个人独自在树林里奔跑。这种想象实际上是一种“反文明”的精神异化形式。

  为什么“变狼狂想症”会成为世界文学艺术中一个主题?因为人们潜意识里有这种冲动,这种冲动被意识的挡板、词语的意义系统压抑下去了,但是在幻想的时候它就会冒出来。通过词语,作为诗人的道辉呈现出这样一种形象。有时候,道辉会呈现出他自己所说的“倒骑上滚烫的词汇”,他倒骑上滚烫的词汇在奔跑。从这个意义上说,道辉的写作看起来十分具象、感性,但却带有强烈的形而上色彩。

  另外,道辉的诗歌中还有很多“动作”的呈现——词汇都“变狼”了,诗歌当然就会奔跑。顾随在《驼庵诗话》中有一个说法:一般而言,诗人主要解决的是“是什么”的问题,诗人将自己理解的世界和事物用词语的形式呈现出来。哲学家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办”的问题,一般的诗人不做这种尝试。但也有诗人敢于呈现“怎么办”,比如陶渊明,他的回答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诗人就直接呈现出“我”的动作。也就是说,一个好的诗人会呈现大量的动作。这一点在道辉的诗里面多有表现,比如上文所提及的“倒骑上滚烫的词汇”,就是一个典型的动作。道辉不再对词汇发出感叹、议论,他直接骑在词汇的背上走路——这无疑是解决“怎么办”的一种方式。

  在当代诗歌中,诗人和哲人已经完全合为一体。有人认为道辉的诗歌具有“狂欢化”的特点,我却不以为然。狂欢化的身体是完整的,一个狂欢者的身体也是完整的,狂欢者以一个完整的身体对抗一个完整的制度,当我们的身体不再完整时,就不是狂欢,而是死亡。在道辉的诗歌中,身体不是完整的,变成了器官、碎片,变成了一张嘴巴、一只手、一条腿,这时,身体器官总体性就消失了。在这个意义上,它比狂欢化更接近本质,他完全拒绝总体性,无论是制度的总体性、词语的总体性,还是身体的总体性。他甚至连身体都拒绝,作为一个大写的“人”的概念在道辉的诗歌里面是不成立的。因此,道辉的诗有大量读不懂的地方,这其实是因为我们对人的认识有整体性,而道辉恰恰是将它拆成一个个碎片,这为读者阅读他的诗歌制造了障碍。

  好的诗歌是应该在交流和反交流的中间地带犹豫摇摆,在摇摆的过程中重建一种新的明晰性。道辉的造词法,让人感到有大量的“乱码”出现,完全拒绝交流的语言只能是一种“词语乱码”。在新诗创作中,经常遇到词语编码中的“乱码现象”,造词固然有它的特殊意义,但却造成了整个文明体系的乱码,因为这种创造是拒绝交流的。比如“旗的滴”、“割脉琴”、“窟窿树”,这些都是词语的乱码、话语的乱码,或者说价值的乱码,令人困惑。在交流和拒绝交流的中间地带摇摆,这是一般诗人能够做到的;但是,在交流和反交流的中间地带摇摆,并在此重建一种诗的明晰性,这个要求无疑是更高的。

  《无简历篇》中的《化蝶句》就是在交流和拒绝交流的中间地带摇摆,同时在摇摆的过程中建立起一种属于诗自身的明晰性:

  你的身体裹住另一个人的身体,那是爱吗

  爱能通天吗

  天也是另一个人的身体,裹住众望所归

  尚未成形;在你张开代替光线的手臂时

  在一场采茶雨悄悄地为你消炎时

  说它洗礼那是稍早些,更为礼节些

  因为你仍还未把最大的鹏鸟赶回家

  诗的明晰性最终来自于动作、来自于形象,而不是来自于推论和判断,这种动作和形象既在人类的理解之中,又在语言的理解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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