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并没有真正感知这一场战争,并没有真正感知越南南方。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我缺少内心情感的充分投入,我太麻木,太冷漠,我太轻松愉快了。
一位朋友来电话说,他看到香港凤凰卫视一个专题节目——《胡志明小道上被遗忘的女性》。
凤凰台许多专题片做得很有内涵,我时常收看的。这一个题目与我手头的写作直接相关,更是不可不看,偏偏给错过了。好在友人很热心,下载凤凰网的文字稿,给我寄来了。我上电脑已有一个多小时,增湘催促说,该休息了!该休息了!她把凤凰网的文字稿拿过去,读给我听,让我闭目养养神。
前文我写到,维修“胡志明小道”的共有5万名志愿青年突击队员,这个数字与凤凰台报道差异很大,他们给出的是22万人,其中15万为女性。凤凰台的节目是新近赴越南采访拍摄的,比我记下来的更接近真实,应该以他们这个新的数字为准。
志愿者绝大部分是女孩子,这我知道,不想竟有15万人。这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数字,印证了西方媒体报道,说“越共”在“胡小道”上打的是“人海战术”。正是幸赖于有如此庞大的一支娘子军,遍布长山山脉,才得以保障了纵贯南北的这一条交通大动脉畅行无阻。我恍然意识到,如果说“小道”对于整个战局的生死攸关无可否认,那不就等于说,这一场极端艰难而又旷日持久的抗美救国战争,其实正是幸赖于15万要成年未成年的花季少女在苦苦支撑着的。
做这样一种推论并不足取,但又决非虚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越战后期,“小道”不再需要太多的人来维护抢修,10多万女突击队员,潮水一般向家乡回流。
战前动员时,党和政府一再对她们做过郑重承诺,胜利以后“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作为一名复员战士,女志愿者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好工作,各方面都会做出妥善安排。事实上压根儿没有那么一回事,对不起!你是一名志愿者,志愿者不在军队编制内,不享受复员战士待遇,领不到复员费,更不可能有分配工作这一说。只留下一条路,回家去,照旧当你的农民。
我完全相信,当初越南各级领导是严肃负责的,决非有意蒙骗。其实,这原本是可以想得到的,一场大规模战争打响之时,便已经注定了,战后还能留下来什么。站在B-52飞机轰炸之下的一连串弹坑旁,站在喷洒了剧毒落叶剂一片凋零的森林中,站在被凝固汽油弹焚毁的城镇废墟上,他们拿什么来兑现许诺?
越南女子20岁出头,早过了结婚年龄。10多万女志愿者希望尽快成家,生养一个孩子,一生便有了归宿,原来这只不过是一个甜蜜的梦。她们无法接受这种“严肃负责”的欺骗,她们宁可永远做一名志愿者,永远抢修着“胡志明小道”,永远不要回家来。
女志愿者邓氏亥对凤凰台记者诉说,我们回到家乡,参军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回来的,他们还在前线打仗,村子里只有老弱妇孺,我们找不到对象。我心里清楚,就是男人们全都回来了,也没有谁会要我的。和别人走一个对面,别人连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打我骂我,我都能忍受,那样的一种目光,最让我受不了,我多次想到过自杀。
邓氏亥的母亲无限怜惜女儿,她说,女儿出去的时候很健康,皮肤白白嫩嫩的。回家来面黄肌瘦,嘴唇干裂,头发脱落了,眼睛没有一点神气,像两个黑洞。她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女儿怎么会变得这么丑?
牺牲流血,受伤致残,或是过劳死,对男性女性都是相同的。而在“小道”上,对女性的戕害要比男性严重得多。她们抵抗力弱,容易感染丛林里的各种疾病,更普遍的是妇科病,许多女孩子胸部下陷,发育不健全。特别是雨季,山洪暴发,冲毁了桥梁,堵塞了涵洞,她们没完没了地抢修,一连几个月泡在泥水里,苦不堪言。
美国人鬼精鬼精的,知道雨季让“越共”吃尽了苦头,千方百计延长“胡小道”上的雨季。他们斥资2160万美元,在“小道”试验“气象轰炸”:从高空撒播碘化银粉末,在浓云中凝结成雨滴,形成强降水。诸葛孔明通晓天文地理,善于利用自然力克敌制胜,借东风火烧连营,曹操83万兵将被烧得焦头烂额,溃不成军。美国人不是借东风,而是直接制造气象武器,几年间共出动飞机2600多架次,投下催化弹4.7万多枚。“越共”车辆通行能力果然有所降低,运输量几乎减少一半。
这一来,更是害苦了10多万女志愿青年突击队员,好容易熬过了雨季,又要在人造雨里继续浸泡下去。
人的承受力总是有极限的,极限在哪里?答:这个极限不存在。如果是有极限的,15万名“小道”女志愿者会因为触到了这个极限而无一生还。
我看到过美军飞机撒下的一张传单,标题是《胡志明小径的孤寂》。画了一个越南少女,手托腮颊,目光迟滞,满面的孤苦与凄怆。图画下方是一大段莎士比亚式独白,道出了少女的一腔绝望。当时并未引起我的注意,美国人心理战的一套陈词滥调,不值一顾。现在想来,抛开他们恶意宣传诅咒不讲,仅就传单画面文字看,不是正如实预示了10多万“小道”女志愿者们的悲惨境遇吗?她们毫不犹豫地付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切,连同做女人的权利,此外她们还有什么?她们什么也交不出了。
邓氏亥对记者说,对结婚成家我从不抱幻想,可是我想要一个孩子,不是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是我自己生一个,自己把他带大。老母亲说,起先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阿亥这个想法。后来她真的给我生了一个小外孙,我从心底喜欢这个小外孙,这个家有了第三代。
阮氏文被美国飞机炸断了两根肋骨,两边乳房都打烂了。有人正式向她求婚,但她拒绝了。她不愿意谁来可怜自己,勉强接受一个满身伤疤不像样子的女人。她坦白地告诉记者,她是和一个有妇之夫怀上了的。“我很害怕,他的女人知道了,会怎么对待我呢?丢尽了脸不说,我还不得不承担法律责任。我曾经想到堕胎,再一想,不,我决不!终于我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我胜利了。”
几位姐妹同样对记者表示,我什么都不怕,能做母亲,胜过了一切,没有哪一个姐妹感到后悔。
社区妇女组织的干部黎氏萱道出许多内情。有的人很顺利,选定一个男人,身体强健品行端正的,就找机会和他见面。直截了当讲,想和你生一个孩子,日后不要你负任何责任。若对方也是那种容易动感情的人,事情就成了。有的人很不顺利,找了几个男人,总是遭到拒绝。她们只好求助于妇女组织,或是托邻居传话过去:只要他答应下来,我一定重谢他。生下来是个男孩,我给他一担稻谷;是女孩,不值一担谷,要减少一些。
不顾一切做了母亲,为的是老来有个依靠,一切希望一切祈愿寄托于此。谁知道若干年后,她们的心肝宝贝们又会对她们如何呢?我心里一片茫然,我很有些怀疑,有种种不愿预想的预想。
或许会有人向她们的下一代发出忠告:孩子!你一定要认识你的母亲。她能从“小道”活下来,任何艰难环境都能活下去;她学不会享受豪华舒适的现代生活,不会给你带来太大拖累的,她只需一脉骨血亲情的安慰足矣。你们只知有“地”,不知有“天”,这是历代战争不可避免要上演的一幕悲剧。
二
美军喷洒落叶剂(有毒化学“橙色剂”)《技术培训手册》载明:最佳喷洒时机是树木生长期,即新叶出来的20天至1个月,有事半功倍之利。一天当中,首选清晨,清晨气温较低,又没有风,喷雾不会被吹散。雨季喷洒不适宜,须待旱季来临。厚厚一层落叶干透了,先投下凝固汽油弹将森林付之一炬,随即喷洒,可获超效能发挥。
只有拂晓时分,天将要亮还没有亮,才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一个黄金时段。美军炮兵OK,下班睡大觉了,空军刚刚接手,地面晨雾蒙蒙,难以发现目标。一些开阔地段过于暴露,本来只能绕行的,阮玉林果断下令:“拉开距离,急速通过!”相互间隔二三十米,猛踩脚踏车,一阵疾风似的冲过去了。
来到D战区一个秘密兵站。这是往返于西宁和西贡地区之间一个秘密交通枢纽。为使空中不易发现,交通站几间“忠君叶”小屋搭建得很隐蔽,一半在地面上,一半隐没在地下,很不显眼,到了跟前才看得见。站长不久前才接任,手下只有一男一女两名交通员归他调遣。
站长告诉我们,去年12月,军区主力发起“平也战役”,消灭敌人2000多人,包括美军28人在内。是一团担任主攻,被总部命名为“平也团”。兵站这一带正是部队的集结地,从此敌人紧盯不放,好像“平也团”还原地不动等着他们来报复。每天出动战机30多批,每一批30至70架狂轰滥炸。上个月刚刚又遭B-52轰炸,兵站的防空洞恰处在两颗炸弹落点之间,被炸毁了,前任站长和全体人员遇难。
美军更出动C-123机群,反复喷洒有毒落叶剂达32次。怪不得,交通站周围森林全都光秃秃地裸露着,树叶荡然无存,一如严冬季节。落叶剂对人体的毒害,要经过相当长时间以后才逐渐显露出来,当时并不了解,所以谈及这个话题,越南同志总是轻蔑地笑笑,说美国佬想象不出越南的森林面积有多大,任他们喷洒好了。我也这么认为,反复喷洒落叶剂32次,交通联络站不是还照样“站”在这里吗?
美军通常都把落叶剂称之为“橙色剂”。听越南同志讲,飞机滑翔过去,两翼和尾部拖出的是白色烟雾,为什么又叫作“橙色剂”呢?
美国研究机构试用了几千种不同的化学品,定型投入实战的化学毒剂是三种。为了容易识别,不至于在储存运输时搞混了,在不同产品包装上,分别刷上了三种不同颜色的油漆。使用橙色标志的,便是在脱叶效果上大大超过其他产品的落叶剂。原来“橙色剂”指的不是一种颜色,而是美军用于“特殊战略行动”的一种尖端武器。
美国哥伦比亚科学院的一份报告承认,从1961年到1971年,美军在越南实际使用了8000万升“橙色剂”。据越南战后统计,“橙色剂”喷洒的森林面积共310万公顷,占全国森林的17.8%。北纬17度线附近,主要道路两侧各275米宽的地带,树叶完全脱光,河流两岸的红树、椰树、棕榈树以及各种植物,或是叶子脱光,或是完全枯死。五角大楼得意扬扬地说,“橙色剂”足可让胡志明军队失去他们最后的藏身之处,完全暴露在美军强大火力之下。
“橙色剂”使用,是限制在森林地带,还是进而扩展到“越共”的粮食供应地区呢?为此华盛顿曾有过一场激烈争论。一些人自知毁坏产粮区舆论风险太大,主张三思而后行。另一派则强烈要求总统,立即批准军方在产粮地区喷洒“橙色剂”的“实施方案”。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莱姆尼策说:“真奇怪,我们可以不停地轰炸杀死越南老百姓,却不许我们设法饿死他们,为什么?”一个反问句,来得特别雄辩,让对方再也无话可说。
两派意见僵持不下,总统批准了军方的“实施方案”。肯尼迪出于什么考虑匆忙做出这个决定呢?照我分析,是因为这场大辩论敏感性太强,继续争论下去,只能是出言愈加直白、愈加入骨、愈加口无遮拦、愈加在全世界面前暴露这个“实施方案”有多么惨无人道,于是踩一脚刹车,一场大辩论立即偃旗息鼓。辩论停止了,“实施方案”并未耽搁,总统拍板了,产粮地区喷洒不误!
“橙色剂”剧毒二英成分,对人体有长时间的潜在侵害,如同一种缓慢释放的酵母菌,逐年逐月渐渐在发酵,愈来愈显现出无法遏制的毒性膨胀。遭受到污染的人,起初并没有太大不良反应,几年之后,或至十几年之后,忽然开始爆发。有的皮肤开裂出血,呼吸困难,有的患软组织肉瘤,以及各种癌症。
更为骇人听闻的是,待受害者做了父亲,做了母亲,这才知道,天哪!越南民族的血缘链被打上了橙色烙印。
(选自《底色》,徐怀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