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把玩到追问的青春叙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6日08:29 何 平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32)

  笛安,本名李笛安,生于1983年,山西人。作品曾获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告别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西决》《东霓》《南音》,中短篇小说 《怀念小龙女》《妩媚航班》等。

  从把玩到追问的青春叙事

  □何  平

  “80后”作家是不是“只是”、“只会”、“只能”写物欲横流的小时代、小青春?简单、滞后和粗糙的以偏概全的文学批评“已经”、“正在”还“将会”掩盖“80后”作家的内在的复杂性。以长篇小说为例子,“80后”笛安足以证明这种复杂性。对于“80后”作家而言,写一部“有长度”的小说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不是据此认为他们都能够驾驭“长篇小说”这样一种“有难度”的文类?笛安的“Memory in the city of Dragon”(《西决》《东霓》《南音》)系列长篇小说标志着“80后”作家在长篇小说文类目前所能达到的高度。表面上,笛安的小说并不复杂。除了《广陵》《圆寂》《莉莉》《塞纳河不结冰》《光辉岁月》《洗尘》等很少几篇小说,笛安的小说基本上是青春期溢出、延伸出来的。这些小说如果也算“青春小说”,它不是习见的对青春残酷的自恋自怜式的把玩,而是追问“青春”何以残酷?追问残酷的青春可能走向何处?

  童年创伤与残酷青春

  笛安迷恋有缺陷的家庭家族生活和带着恨意生活的“坏”人,特别是“坏”女人。从《姐姐的丛林》开始,笛安小说的家庭有着隐秘、暧昧的私情,或者干脆就是残缺不堪的。《姐姐的丛林》写“纯粹却迷乱的爱”。在笛安的写作中具有原型意味——旧的隐秘的家族往事像病毒被带入年轻的成长,使年轻的生命成为“有毒的肌体”。笛安小说的人物往往有童年的创伤记忆。《宇宙》,“其实我有一个哥哥”,“哥哥总在夜深的时候才来找我”。而实际上哥哥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于爸爸妈妈这对“年轻男女的意气用事”中。《西决》中,目睹了伯伯家庭暴力的南音“在之后的很多年……她没忘,一天也没有”。而东霓“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说,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他慢慢地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的屈辱”。“深藏的屈辱”在《姐姐的丛林》可能还只是一种标记,它对年轻的成长可能也只是惊惧、胆怯和惶惑。“现在我回想起绢姨开影展的那个冬天,觉得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那个季节结束的”,“绢姨的脸埋在爸爸的肩头,爸爸的胳膊紧得有些粗暴地扼着她的腰。妈妈从后面捂住我的嘴,她的手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气,妈妈在我的耳朵边说:‘宝贝,爸爸和绢姨都是出过国的,这在西方只是一种礼节。’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清澈。她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宝贝了。”所以,作为笛安写作的起点,《姐姐的丛林》写一个阴影暗渡,“天堂”犹存的世界,这是20岁少女笛安对世界简单的乐观。小说最后写:“亲爱的朋友,如果你碰巧生活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如果你碰巧在今年4月20号上午9点左右到过火车站,你是否想得起你看见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站台上忘形地拥抱着———我承认这个风景在火车站并不特殊。可能你认为,这不过是一对就要离别或刚刚重逢的情人。你想的没错,但事实,又远非如此。”在涉世未深的笛安想象中,世界只是偶尔露出了它的不堪和狰狞,生活美如斯。

  《告别天堂》是笛安对《姐姐的丛林》的彻底叛逃,而不只是“修正主义”式的微调和校正。《告别天堂》写天杨、江东、周雷、肖强,特别是方可寒横冲直撞、仇恨和毁灭的青春。“仇恨”这一粒蓬勃的种子,从此种植在笛安的小说中。我能理解为什么《西决》出版时会把这一段话印在封底:“仇恨,是种类似于某种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请你保佑我》中,怀恨在心的孩子们在长大——“宁夏说的是真话。有生以来她就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爸爸。后来她妈妈又一次地结了婚,只不过在妈妈的那个新家庭里,没有宁夏的位置……对宁夏来说,这个人间给她的欢迎仪式也未免太过寒伧。不过还好,她长大了,并且在这与生俱来的不断迁徙中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例如撒谎。”同时,他们也在毁灭——“17岁那年,宁夏成了一个48岁的男人的情妇。”在笛安的小说序列中,宁夏前面是《告别天堂》中的方可寒,后面是《西决》《东霓》中的东霓,是《芙蓉如面柳如眉》中的孟蓝、《怀念小龙女》中的海凝。自毁的另一面是毁灭他人,和仇恨同行的是暴力。即使有青春小说写“青春残酷”的阅读预期,笛安这样写一场蓄谋的嗜血的暴力还是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怖:

  我请来帮忙的这些女孩子都还是满专业的。她们两个人按着这个女孩儿,一个人使劲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脖子往后边扯,然后把她的头往铁栏杆上撞。最后一个轻车熟路顺理成章地在她脸上左右开弓地扇耳光。十五岁的海凝端坐在冰冷的栏杆上,听着栏杆因为撞击发出的嗡嗡的震颤,看着这场大戏,看着那个女孩子屈辱的眼泪跟血一起一滴滴地流下来,像过节一样快乐。(《怀念小龙女》)

  不能简单地用惨无人道、灭绝人性来指责笛安小说中这些暴力的孩子们。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孩子们是从成人的世界出发开始他们的生命远征。笛安不过是撕开了世界包裹的帷幕。本质上,笛安是一个对世界抱有简单幻想的孩子。笛安在《请你保佑我》中借人物之口说:“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那么,像这样嗜血的暴力,像《芙蓉如面柳如眉》中孟蓝向夏芳然泼硫酸、《东霓》中东霓将江薏带入自己离婚暗战的陷阱,究竟是笛安理解的现实,还是文字的“虚幻”?笛安这样谈到《怀念小龙女》的写作:“我喜欢写作的原因就是在于,在我写小说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用隐藏。面对那些虚构的情节与人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出来如风的自由。文字可以华丽可以朴素,可以轻松可以悲凉,但是,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贯穿每一篇小说的,强大的幸福。”“所以,对我来说,写作并不是生活的任何一部分,而是我对抗生活的方式。”(笛安:《我的缤纷与宁静》)

  这里涉及到笛安对世界对人的基本立场。至少到现在,笛安不是“绝望”意义的作家,蒋韵说是一个“与生俱来的悲观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有情怀的浪漫主义者”,所以笛安要在《告别天堂》中写天杨在方可寒弥留之际的伴随,要在《芙蓉如面柳如眉》中写夏芳然对小洛的援手,要在《莉莉》中以德报怨化解仇恨,要在《圆寂》中让四肢残缺的乞丐得到小妓女的肌肤温存,要在《塞纳河不结冰》让幽魂自由地从不结冰的塞纳河游出来,要在《西决》《东霓》中把三叔、三婶想象成霭霭然的长者,把他们的家想象成受伤了可以回家的爱巢。她的每一次写作都会撕开世界不堪的帷幕,但一旦她洞悉了真相,笛安又会将被自己撕开的帷幕小心翼翼地织补起来。“坏”人在笛安的小说中都有着一个温情的归宿。据此指责笛安写作的虚幻性、致幻性是容易的,作家当然也有权利选择自己做一个怎样类型的作家,虽然我们明明知道这样的选择妨碍了作家更辽阔更有力量。

  “类型化”的危险与成熟

  事实上,这不是笛安一个作家的问题。对世界简且直的理解直接影响到笛安小说观。在和阎连科的对谈中,笛安说:“讲到《受活》,我真的觉得那部小说里其实集中了您的作品中所有的基本元素:封闭的环境、群像的描绘、对于权力的复杂态度、挣扎的人性和无常的命运,全在里面了。”笛安的写作其实是为少数几个词在讲故事,这几个词构成了笛安理解世界的基本元素。应该看到的是笛安的个人阅读不只是前面说到的这样父辈作家。我在她的阅读目录中看到了日本动漫等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东西,她的小说也经常会写到一些电影。之所以指出这些,我是想强调,动漫、影像这些艺术形式可能对笛安小说带来的影响,比如小说的人物、结构、主题等等的“类型化”。像日本动漫常常就是用一些简洁的人物、结构类型来表达人类普适的主题。“类型化”也可能是个人风格成熟的一种重要标志。

  所以,我不回避笛安小说的“类型化”倾向。如果我们通读笛安所有的小说,她貌似征用差不多的人物、场景、结构在讲差不多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往往又指向差不多的主题。笛安写我们的世界龌龊、肮脏和仇恨,其基本前提是承认“那个真实生活中卑微的自己”。笛安小说的毁与被毁者都是卑微者。从个人的趣味上看,我也谨慎地认为笛安对卑微者的体恤之心。所以,她才会这样去读萧红和郁达夫:“描写弱者的小说成千上万,开始萧红最令人心痛的地方,就在于,她真的把自己放在了那个最卑微的位置。”正因为对卑微者的认识,笛安的小说在龌龊和仇恨的另一面近乎固执地走向人的“奉献”、“宽宥”、“慈悲”,在这样几个词上编织故事,确立对人的信心。所以笛安说:“地藏王菩萨的愿望,表达起来很简单:如果地狱不能清空,我就不要成佛。这愿望,或许已不是‘慈悲’二字能够形容。”这是笛安小说柔软和光亮的地方。明乎此,我们才能理解笛安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写仇恨和作恶,但几乎所有的恨者和作恶者最后都或者自我救赎向善,或者被爱渡化。至少到目前为止,包括溢出上述的《圆寂》《莉莉》《迷蝴蝶》《塞纳河不结冰》《洗尘》,笛安所有的小说最后都呈现出和平、和解、静穆。当然,笛安的小说和我们当下小说中“向往温暖”式的浅薄乐观还是有区别的。

  笛安不隐恶,但这个善良的女子还是想人有活下去的想头。所以有《圆寂》中对灾难安宁的领受、《莉莉》中对仇恨的辽阔体认、《迷蝴蝶》中对人的宽厚包容,《塞纳河不结冰》中对世界的良善念想、《洗尘》中逝者的愧疚和赎罪——这些让笛安的小说在剧烈喧嚣的“80后”写作中有了一种因宽阔而来的从容淡定。

  作为背景的“乡愁”

  如同“仇恨”、“暴力”、“奉献”、“慈悲”这些词中微妙的平衡与和解,笛安也维持着小说结构的平衡与和解。值得一提的是,笛安的小说动力很多基于“乡愁”,如她所说:“我长大的故乡是个暗沉的工业城市。那个时候我讨厌它。我觉得它闭塞、冷漠,没有艺术,没有生机,所以我想要离开它,走得远远的。只是不知不觉间,我写的所有小说,都发生在那个我曾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城市。我虚构了一个北方高原上的工业城市,描写着那里的沙尘、钢铁和噪音,想当然地认为那里一定会诞生很多性格强烈的女人。这个城并非我的故乡,只不过,它们很像。春天,沙尘暴撕裂天空的声音永远沉淀在我灵魂最深的地方,不管我走到哪,不管我遇上过什么人,什么事情。”(《灰姑娘的南瓜车》)笛安的小说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北方的灰色的城里”(《请你保佑我》)展开的。她在许多小说中多次写到“龙城”:如《请你保佑我》《怀念小龙女》《西决》《东霓》等。

  应该意识到,在今天的世界,一个有“故乡”、有“乡愁”的作家是可以写出更深刻东西的。但遗憾的是“龙城”在笛安的小说中仅仅作为了一种布景和情调,一种装饰性的东西。“绢姨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理想,在我们这个贫乏的北方城市里绽放着。”(《姐姐的丛林》)“对于一座城来说,一个销声匿迹长达六年的人,跟一个死者,没有区别。”(《怀念小龙女》)“乡愁”仅仅作为布景和情调太靡费了,它在笛安的小说中应该像其他的词一样生长得更为饱满,成为主题,成为结构。而当有一天笛安真正地这样去写“乡愁”,那她的写作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呢?我期待又一座城在纸上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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