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不算是当红的作家,甚至很多读者分不清她在海外还是在国内,但是这位来自新加坡的“70后”女作家发表在《收获》上的数篇短篇小说却很得读者喜爱。
读完张惠雯的短篇小说《书亭》,让人陷入思考,回味小说带来的精神体验,当这种思考与回味在脑海里产生出新认识的时候,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原来小说可以这样不动声色地写。
很显然,张惠雯是位有个性的作家。她善于选材,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小事,经过提炼,然后轻吐字慢发声地娓娓道来。那些每天发生在人们身上的事情,也许是简单的一句话,也许是目光的瞬间对视,或者是一次微妙的心理活动,都可能被她当作一个点,从中引出众多的头绪,编织成一个网状的故事。她的故事富有激情,却象水下的暗流一样不动声色地流淌。可以这样说,张惠雯的文字可以化惊雷为鸟语,她的写作是一个滴水汇成河的过程。
坦白地说,第一次看张惠雯的小说并没有让我获得特别的惊喜。那是刊登在《收获》2011年第四期的短篇小说《爱》,说的是新上任的牧区医生艾山在庆生晚宴上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传情而体验到情窦初开的故事。这篇小说我反复读了两遍,感觉有些沉闷,过于平静和缓慢,以我一个写作者的观点判断,小说中该拔高的地方没拔高,该造悬念的地方没有悬念,该猎奇的地方没有猎奇。事隔一年多,同样是在《收获》上,张惠雯的《书亭》又以她特有的平素风格展现在读者面前。阅读后发现,正是张惠雯文静而又略显沉重的笔调促成了一种细腻的感情抒发,这就好比在竞技场上多数人都在拼命冲刺,而只有她在一旁“闲庭信步”一样。张惠雯的节制、她的朴素和她的漫不经心,使她的小说具有简约的美,这是她小说的一大亮点,也是她的作品日益受到关注的原因。
《书亭》从始至终都在追踪着一个常见而又普通的心理现象:年少女子对年长男性的暗恋。当然这种暗恋总是遵循着从好奇到仰慕,到遐想,到产生欲望的过程。小说中的主人公从少女时代开始就在母亲的书亭里陪伴母亲,后来少女长成了女人,跨过了30岁的门槛,伴随她成长的除了从身边流逝的时间外,还有日益萌生的对异性的渴望。然而小女生的性渴望是朦胧的、下意识的,甚至常常遭到自身的否定 。当小说中的“她”第一次被一位年长异性所吸引的时候,她的反应是“她吓呆了,想蹲下去,藏在桌子底下或者什么地方,但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不敢抬头”。这一系列的心理反应表现出女子对“爱”的渴望是天然的,是盲从的,是失去目标的。这个心理状态被作者捕捉到了,并准确地表达出来。如果细心观察,小说中的“她”始终进行着一场心理对话,“她”既是说话者又是听话者,这种自顾自的对话自然会导致一场分不清敌我的思想斗争。对这位年过50、辈份上几乎是她长辈的师长,“她”心中有爱,但又要顾及到周围的种种压力,父母的干扰以及她自己内心的博弈。这些来自多方的压力使“她”感到孤独、寂寞和忧郁,“她”只能躲在书亭里,在这个类似蚕茧一样的壳体里,每天做的事情只有读书,整理书,特别是要备好“他”所订阅的书籍,她等待着,盼望着,默默地鼓励自己,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在书亭里出现。然而,爱情最终没有落在“她“的头上,因为作者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她”得到爱。作者的终极目标是让“她”对爱产生渴望,并在希望和失望中逐步升级,让她幻想,让她追求,但是由于“她”的软弱和止步不前,在爱的选择面前“她”始终不能付诸行动,因此等待她的结果只能是“落空”,随着恋人离开这个城市,“她”所期待的爱只能随之远去,永久地远去。这一切似乎是作者精心设下的心理游戏,而读者只有别无选择地被人物的情感牵动着。小说最后结局是“她”得知恋人已离开,机会已流失,“她”索性“拉下书亭窗口的挡板……她坐直了身体,紧闭上眼,但眼前仍是那片冰冷,一望无际的空虚 ——她的一切都将坠入这空虚。”这些文字中有作者对“她”的同情,也有对“她”的抱怨和批评。一如张惠雯的风格,这里没有血,没有泪,没有伤筋动骨的重创,它留给读者的是挥之不去的悲凉。
与其说《书亭》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倒不如说它是一个“心情”故事,因为小说从始至终追踪的是女性对男性的心理反应,虽然追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不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彻底满足。这种对内心世界的追问和解答只有在心理现实主义大师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中才得到充分的体现。詹姆斯的故事中很少有不同凡响的事件或者惊天动地的壮举,支撑故事的不是情节发展而人物的意识流程。从这一点出发,张惠雯的小说带着强烈的心理现实主义特征。
就其语境和情节而言,张惠雯的小说是含蓄的、平静的,甚至时常表现出长者的矜持。或许正是因为张惠雯追求这种平淡无奇的效果,她的小说才摒弃了传统意义上的“矛盾冲突”和叙述中的高潮,文字是清淡的,节奏是不紧不慢的,情节上没有大起大落,读者的情绪只是跟着人物感情的起伏而起伏。在这种情形下,读者已不再被打动,被提醒,相反,他们一直被某种情绪牵动着,感受着,同时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反应。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双向交流,或者说是感情互动。这时的作者和读者之间已不再是单纯的告知与被告知的关系,读者通过对人物感情世界的追问和探寻,无形中获得了主动体验,这是张惠雯小说的迷人之处。
诚然,张惠雯的小说视角还可再提高一些,再广阔一些,不但让人们看到人物的心理,还可以看到心理活动的社会背景,可以看到更高层面的人性表现。例如书亭之外的场景,可以提供一些时代的动向和信息,这无形中可以将故事与社会和时代联系起来。又如小说中的父母极力阻止女儿和男人发展关系,其间他们没有更多更明显地表现出市井文化中的小市民意识。如果在这二老的思考中加进更多更典型的世俗观念,甚至采取一些低劣的行动来阻止两个有情人的交往, 故事或许会注入更多的人性成分。另外,张惠雯的一些小说对人物采取了不冠名的方法,人物常用“男人”、“女人”、“父亲”或“母亲”的称谓来代替,尽管这是很细枝末节的问题,但有时会影响故事的清晰度,也会使人物形象变得模糊。虽然在人物名字上过多地赋予象征意义是拙劣的表现方法,但是给人物起一个符合性格的名字,还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