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芳村”到京城:照向精神隐秘的微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2日08:15 饶 翔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31)

  付秀莹,河北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中篇小说集《朱颜记》,代表作包括《爱情到处流传》《旧院》等。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品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

  从“芳村”到京城:

  照向精神隐秘的微光

  □饶  翔

  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80后”,“70后”的付秀莹出道可谓晚矣,年过30才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然而,她起步即速跑,一篇短短的《爱情到处流传》使付秀莹的名字在文坛迅速流传开来;在短短几年内,一批质量上乘的作品相继问世,当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出版时,已有评论家称赞其初具大家风范。令人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付秀莹从一开始就形成了鲜明的创作风格——可借用茅盾评价茹志娟的四个字:“清新俊逸”。此风格在文坛不传久矣,这或许便是付秀莹一登场便令文坛喜出望外的一个重要缘由吧。

  “荷花淀派”又见传人

  付秀莹清爽灵秀的文学气质,使人不由得念起她生长于斯的那片土地,将其与历史上的“荷花淀派”联系起来,或许并不牵强。地气这东西就是这么奇妙,经年累月地浸润其中,对作家主体的影响不可估量。付秀莹在她的小说世界中虚构的那个文学地理空间——芳村,仿佛被环绕在“荷花淀”与“麦秸垛”之间。从孙犁开始的文学传统,在付秀莹的创作中不难见其传承。

  《爱情到处流传》的题材并不新鲜,小说回忆“父亲”的一段风流韵事,然而,作者的处理却很特别,虚实相间的手法,读来回味无穷。小说设置了“我”这个限定性的叙事角度,“我并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庄稼知道得更多”,“我”所观察到的“父亲”婚外恋的蛛丝马迹,是透过“父亲”、“母亲”和“四婶子”三人身上各自的微妙变化——“母亲”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更精心地打扮、更多的温存体贴,以退为进;她甚至与情敌“四婶子”交好,在强忍的精神磨难中保持尊严与气节,悄悄捍卫着她的爱情。“父亲”与“四婶子”的恋情始终是隐忍的,小说并没有正面铺陈,而是在若有似无之间,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作者巧妙地回避了道德评判,升华了美感。当年这段“到处流传”的爱情在时间的涤荡下,已是霁月清风不绕怀,矛盾归于和谐。明朗俊爽的人物形象提升了小说的格调,恰如一朵出水芙蓉,濯清涟而不妖。

  《大青媳妇》和《九菊》均以女性为题,在回忆的语调中讲述女性命运的悲哀。因家境贫寒而嫁给只有10岁智力的傻子的“外路人”大青媳妇,在婚后难挡自身蓬勃的欲望,与乱耕私奔,复又归来,直至成为男人的“群宠”,最后锒铛入狱。美丽的九菊生长在一个特殊的家庭,在一场错综纠缠的乱伦关系后远嫁他乡,嫁给一个“老,而且,盲”的男人。两篇小说均涉及道德禁忌,作者却以“去道德化”的美学处理方式,呈现美丽被毁灭的过程,表达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深沉而又静默的悲哀。读来恰如孙犁的《铁木前传》那般“为美所伤”。

  付秀莹的美学品格在不多的篇什中已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具体说来,她的小说是散文化的,注重抒情氛围的营造,常常以景物烘托人物心理;富于古典韵致,追求矛盾的内在平衡与和谐美感,语言细腻、意境优美含蓄;惯于书写回忆,长于对人情、人性美,尤其是女性美的展现。如此种种,真可谓是“荷花淀派”的新一代传人。

  “芳村”的常与变

  付秀莹将笔下的“文学故乡”命名为“芳村”。她说:“无论如何,‘芳村’之于我,恐怕不单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了。她是我的精神根据地。她确实真实地存在,存在于我的血脉和记忆深处。”

  一如费孝通所指出的,乡土中国是以传统伦理价值为精神内核的。有评论者说,付秀莹的乡土小说表现的便是这种“人伦之正”。确实,“人伦之正”构成了付秀莹小说美学的根基之一。然而,我以为,付秀莹同时敏锐捕捉到了乡土社会中人伦的变异,她往往从很小的切口进入,描绘社会的巨变在乡村的投影,呈现这些变化如何在人心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波澜,甚至改写了人物的命运。

  《六月半》是其中最值得称道的一篇。“六月半,小帖串。这个风俗,芳村的人都知道。……小帖的意思,就是喜帖子,这地方的人,凡当年娶新的人家,都要在六月里把喜帖子送到女方家,叫打帖子。”随着时代的发展,“打帖子”这个风俗不断增添“时代内容”:先是票子,然后是“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又有了手机和婚纱照。小说以俊省张罗着给儿子兵子“打帖子”开始,串起了芳村的种种常与变。俊省当年拒绝门户单薄的宝印提亲,嫁进了人丁兴旺的刘家,给进房做了媳妇。然而,时移世易,宝印成了财大气粗的包工头,兵子倒在他手下打工;进房为了赚区区500块,放下男子汉的身段,去别家当男佣。这边厢,精明能干的俊省省吃俭用,反复盘算如何凑够兵子的迎亲钱;那边厢,宝印仍在不断关怀俊省,主动提出要把兵子调去舒适的岗位。俊省心中充满了委屈、伤怀、矛盾、不甘等各种复杂纠结的微妙情感。就在万事俱备时,传来噩耗,兵子在工地上出事了,俊省受到致命的打击。小说叙事密而不乱,线头穿插、民俗描写、心理描摹均调度有序,从容不迫,体现了作者成熟的小说技艺。

  “农历三月初三,万物都醒了,是个好节气。见本媳妇早就跟孩子们说好了,三月三,大家都回来,回来过节气。”与《六月半》一样,《三月三》以民俗节气代表芳村的“常”,这“常”说来也简单,就是婚嫁娶丧、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似乎也越来越难满足。三月三,见本媳妇一大早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吃食,却总也等不来各自成家立业的儿女们,眼见已日过中天,她的盼望渐渐变成了担忧。那部她总也不会使的电话机仿佛一个象征,看似增加便利,却阻隔了她与家人的情感交流。

  在《迟暮》中,赶不上趟儿的是一位老汉,一位年迈的父亲。男人的力量几乎消失殆尽,曾经的一家之主渐渐沦为“局外人”。儿子和儿媳妇商量着要将田地转包,去城里打工,把他独自撇在家中。时代变迁、生命衰老,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哀。《空闺》中,双月在男人进城务工之后,独守空房,担忧男人在城里“学坏了”、怕他在外寻花问柳的心理反复折磨着自己。《跳跃的乡村》中受折磨的是村妇秋然,村里空场上兴起的街舞令她感叹世风不古,女儿小满加入街舞尤其折磨着她,办厂子办得风风火火的丈夫二发也令她不安,怕他被风骚的斗子媳妇勾引。《苦夏》中留守儿童丫豆儿由年迈的爷爷照料,她对爹娘的思念只能寄托于一根电话线;被全叔性骚扰,听人议论爹娘在城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给她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旧院》中一个由“姥姥”主政的阴性院落中,女儿们在时代变幻中经历着各自的人生际遇与命运沉浮。《锦绣年代》中,与“我”青梅竹马的表哥,那个翩翩少年,已淹没于凡尘俗世,消失于时光尽头。

  在众多篇什中,付秀莹反复书写着芳村的常与变,书写着时代之变对于乡土伦常的冲击。值得称道的是,作者虽然在此不断触及新的社会矛盾,触及时代的症结与难题,然而,她的方式却是充分文学化的。在人物的内心波澜或者细微褶皱间,作者以小喻大,见微知著。在新世纪的乡土小说中,付秀莹的“芳村”系列自有其位置。

  “阴性书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当我借用“阴性”一词来形容付秀莹的创作时,既是指她文学气质的阴柔秀美,如前文所论,也是指她在诸多作品中所思考的女性问题、所呈现的女性心理和所表达的女性意识。在此,用“阴性”一词更加强调的是女人的本能与自然属性。

  《小米开花》尽显作者心理写实的功力。哥嫂的缠绵恩爱,小姐妹二霞的性启蒙,建社舅的性暗示、性骚扰,月经初潮,以及身边自然万物的繁育不息,都在不断催熟着少女小米,使她开出花来。然而这花儿“寂寞开无主”,情窦初开的一腔怅惘和无处排遣的无名苦闷常常萦绕心间,真是情思百结,无计可消除。小说由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处入笔,写得玲珑剔透、细腻入微,将缥缈的女儿心事呈现得如此真切动人。

  付秀莹在众多小说中都大胆暴露了乡村传统女性的性心理和性意识。《灯笼草》写小灯与大伯子之间微妙的情感,在那个一触即发的夜晚,小灯克制了自己的欲念。情与礼的较量冲突被平息,仍然回复到作者所钟爱的和谐之境。《琴瑟》写一对在城市里艰难谋生的夫妻,妻子在路边偶遇一名都市男性,使她经历了一场内心的风暴,对比自己蹬三轮车的丈夫,妻子对于自驾车的斯文男人的性幻想,既代表了她对于理想男性的想象,也代表了她对于一种社会身份的向往和渴望。但是,现实很快使妻子平复,与贫贱的丈夫相濡以沫虽属无奈,却也踏实可靠。“琴瑟”二字,既形容一种情感的和谐状态,也暗示了身份对等方能“和鸣”。

  在另一些描写都市女性的情感篇章中,付秀莹反复书写的是女性的情感缺憾和心灵的分裂状态。《幸福的闪电》中,蓝翎面对成功男士左恩的追求尚在犹犹豫豫,却对楼下健康快乐的陌生邻居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并催生出一场春梦,然而,内心中暗暗滋生的幸福感很快就在现实面前幻灭了。《夜妆》中,与沾染脂粉气的学界名流周一洲住豪宅、过上流生活的郁春,在一辆远离日常生活的夜火车上,检视自己的内心后发现,她怀念的是当初与尹剑初清贫而快乐的生活,那段生活虽早已被她丢弃,却如此深刻地烙在她的灵魂中。《那雪》中,那雪离开了京城文化名流、已婚的浪荡子孟世代,爱上了单纯明朗、热爱生活的大男孩杜赛,然而,杜赛却又突然一去不返,那雪的感情世界依然空缺。

  付秀莹的“阴性书写”没有女权主义的张扬,而是以惯有的内敛方式通向女性的幽微内心。在这些篇章中显露出她的传统阴/阳性爱观。围绕她笔下知识女性们的是各种“中年趣味”的男性,他们被层层物质化的社会属性包裹着,远离了男性的自然属性;而她们内心爱着的是单纯明朗、健壮勇猛的雄性少年。这样的雄性在高度物质化的都市可还有?付秀莹以小说表达了此种困惑,而这种貌似传统的性爱观,却以其在当代不可实现的命运,传达出作者的现代意识。

  探索仍在继续

  事实上,早于付秀莹开始写作之时,她便已离开河北乡村,定居于北京。如果说乡村生活是她远去的记忆,那么,城市生活便是她此在的现实。当这两种经验同时转化为小说创作时,人们最先认可的是她的“芳村”系列,因为这些作品风格鲜明,更显成熟。

  在她写城市的那些篇章中,除了前述女性情感小说,《百叶窗》《对面》表现办公室政治;《出走》和《火车开往C城》写都市男性逃离琐碎平庸生活的冲动,这部分作品新意不多,有的叙事还略显粗糙。而在《花好月圆》《世事》《如何纪》等作品中,付秀莹开始发展出一个新的叙事方向,即揭示都市人群的精神隐秘和错综暧昧的情感勾连。中篇小说《醉太平》便是这一方向上的最新力作。在一个学术圈的生态链中,弱肉强食,明规则、潜规则盛行,利益交换、欲望角逐,男男女女沉浮期间,暗通款曲。太平盛世醉太平,作者以微讽的笔调,戳破了“太平”中的假象,流露出丝丝荒诞与悲凉。

  从“芳村”到京城,随着时空的流转,付秀莹渐渐从她所得心应手的叙事美学中,发展出一套新的叙事美学。她的探索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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