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的《日落呼兰》是一部具有创新意义的长篇小说。它标志着曹明霞的小说创作有了突破性的提升和拓展。
第一,主体意识的强化和艺术视野的拓展。从总体上看,曹明霞是写实性的作家。如果说她以前的作品侧重于“再现”的话,《日落呼兰》则把“再现”和“表现”结合在了一起。“再现”,注重内容的客观性和逼真性;所谓“表现”,它所表现的,是作家对客观生活的主观认识和体验,即更具作家的主体意识。在我看来,没有作家对生活的主观认识和体验,就难有作品的原创性和独特性。《日落呼兰》属于抗日题材,但它和我们常见的同类作品却不可同日而语。常见的抗日小说,不管具体内容如何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一例外地颂扬正义的战争,鞭挞非正义的侵略战争。而曹明霞的《日落呼兰》则是站在整个人类的高度,以人类意识对战争本身进行反思和质询,却没有把正义和非正义两种性质不同的战争混为一谈。因此,小说一方面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非正义性、残暴性进行无情揭露、鞭笞;一方面对抗日联军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予以肯定和赞扬。然而,战争在本质上是反人类、反人性的,即便是反侵略的正义之战,同样采取的是以牙还牙的暴力手段。因此,在打打杀杀的过程中,善良的人性有时也会被扭曲,也会伤害无辜。比如,百岁儿当了团长之后,为了省时省力地解决给养问题,不仅下山抢日本移民“开拓团”的财物,甚至只因一时性起就打死了徐财主。可见,无论正义的战争还是非正义的战争,本质上都是战争,而战争的本质就是以暴制暴,因此就会制造杀戮,就会破坏和平安定的生活,就会制造各种各样的苦难和悲剧,而最大的受害者,便是手无寸铁渴望安居乐业的广大民众,包括侵略者一方的民众。曹明霞对战争反人类、反人性的本质进行反思和质询,却没有混淆两种性质不同的战争,这正是《日落呼兰》的新颖、独到和难能可贵之处。
第二,人类意识与东北风情的融合,是这部小说在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色。《日落呼兰》虽然只有16万字,却能给人一种丰富、厚重的沉实感;小说的主旨虽然是以人类意识反思战争的危害和它反人类反人性的本质,却又不失之于抽象化和概念化。
考察作家的创作过程,大体有三种情况:一是从特殊到特殊;二是从特殊到一般;三是从特殊到一般又将一般特殊化。第一种情况,作品可以写得很生动感人,但停留在现象层面而失之于肤浅;第二种情况的作品,可能有作家对生活现象的某种新鲜的理性认识,然而由于具象描写的苍白无力,给人理念大于形象的概念化感觉。这样的作品或许能让读者得到某种理性认识,却难以在审美层面作用于读者的心灵和情感;只有第三种情况才能让读者从特殊中感受到蕴含于其中的一般或普遍性,作品才既鲜活形象,又有深刻的思想或意义蕴涵于其中。应该指出,将思想和形象二者有机地融合是相当不容易的,而能在地方特色中见出世界意义就更加不容易做到。但,《日落呼兰》基本上做到了。究其原因,我以为关键在于:曹明霞对战争的认识不是来自书本和既有的理念,而是对东北人民在抗日战争期间所遭受的苦难有深切的感知与情感体验。所以,在她笔下,看不到对战争本质的直接议论,而是以呼兰河边的一个小村庄为背景,以洪庆山为第一主人公,以洪家家破人亡为代表的普通山民的悲惨遭遇为主线,并将抗联战士困居山林的艰苦斗争、侵略者花样叠出的统治手段和惨无人道的血腥杀戮、地下工作者、伪装成商人的日本军人、称为“开拓团”的日本移民、警察、汉奸尽收笔端,从而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地将生活在伪满时期的东北民众所承受的鲜为人知的灾难性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种灾难性的生存状况,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各不相同的“惨死”。而活着,却成了一种朝不保夕的“奢望”。用庆山三叔的话来说,就是“能活命,就算赢”。《日落呼兰》的语言、细节、山林、大雪等自然景观、呼兰河畔的民风乡俗等,都富有浓郁的东北风情和地域特征。曹明霞就是从这种具体的生活现实中感受到了战争的反人类反人性的实质,然后在小说中又将这种理性认识融化在具体的生活情境之中。于是,作者所描写的生活现象,不再是纯客观的生活现象了,而是深深地打上了作家主观认知的烙印。《日落呼兰》展现给读者的,始终是特殊的东北风情,特殊的生存环境、特殊的生活场景,特殊的人物及其悲惨的遭遇,然而我们正是从这些特殊的具象描绘中,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性和它反人类反人性的本质。而如何看待战争并避免战争,却是全人类要共同面对和思考的世界性的问题。
第三,努力呈现实际存在的真实。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人物描写上,尤其体现在对第一主人公洪庆山的选择和塑造上。谁都承认真实是艺术作品的生命。但我以为,真实有两种:一种是被“意识形态”过滤后的真实;一种是存在的真实。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作品所塑造的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多半属前一种 “真实”,读者也习惯并认同了这种真实;相反,对于那种更接近真实的真实地存在着的人物反倒认为是不真实的,是“自然主义”。然而,洪庆山作为第一主人公,之所以让人耳目一新,就是因为曹明霞摈弃了前一种真实观,而努力呈现更接近实际真实的真实。所以,她所选择的第一主人公不是我们习惯了的抗日英雄,反倒是一个勤劳善良、胆小怕事、反对打打杀杀、一心想过太平日子的青年山民。他勤劳,13岁就承担起洪家的生活重担,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可以为日本人做事,而且不耍滑偷懒,深得雇主的信任;他善良,一方面,他痛恨日本侵略者的烧杀抢掠和滥杀无辜;一方面,当日本移民路遇危险的关头,他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冒险相救。有些同类题材的作品,即便第一主人公一开始不是英雄,但多半要写他们从不觉悟到觉悟的成长过程。而曹明霞不但没有写洪庆山的所谓“成长”或最终让他加入抗日队伍,相反,在国难当头之际,倒让他与日本移民结婚生子,这样一个洪庆山,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没有民族意识和阶级觉悟的落后山民,曹明霞却把他当作第一主人公如实写来,没有进行所谓的艺术加工和人为的“拔高”。但这样的洪庆山不仅真实地存在着,而且是当时中国山民中的大多数。他渴望和平反对战争的愿望,传达出了广大民众的共同心声。曹明霞正是通过对洪庆山真实不虚的描写,反映出当时东北民众灾难般的日常生活和他们内心的渴望,从而完成了对战争反人类反人性实质的反思。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洪庆山是一个真实的、体现了民众反战愿望的崭新的人物形象。这正是《日落呼兰》的新意所在和独特贡献。
但美中不足的是,后半部分写得有些粗放化了,虽然令人遗憾,却也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