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本·女红·写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9日08:08 姚鄂梅

  越来越喜欢在有目标的人流中疾走,浑身发热地拖地、洗涤以及各种无需动脑的家务,手上有活,意识才能趁机出来四处闲逛,这种状态让我想起残雪曾经说过的话,有段时间,她最理想的工作竟是去烧锅炉,我想她喜欢的应该是用低技术含量的劳动来筑一道篱笆,以保护她的自由意识不受打扰。

  一直以来,我这样想象一个作家的生活:拥有一间安静的书房,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固定的阅读时间、固定的散步时间、固定的闲聊时间。但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恐怕是一个终身的梦想。我干过很多种工作,出纳、文秘、行政助理,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我隐隐期望着能有一份类似烧锅炉的工作。后来,工作的担子轻了些,家庭事务又不容商量地占据了我大部分精力。没办法,只好“顺应天命”,把某些机械性的事务变成“烧锅炉”。我为此准备了几个小本子,分别放在我的包里、厨房里、卫生间里,以便随时擦干手指,记下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其实我后来很少去翻阅那些小本子,因为凡是我用笔记过的东西,基本上都不会忘,尽管如此,我还是准备了一些这样的小本子,一来可以预防我的记忆系统某一天毫无防备地失灵,二来可以安慰自己,毕竟在庸碌琐碎中还有一道道小小的闪电划过。

  我把这些记录本称作密码本,对我来说,一个密码意味着一个短篇,或者一个中篇。在写《狡猾的父亲》之前,我在小本子上写过这样一句:父亲通身雪白、仙风道骨地站在我面前。这句话后来变成了这个短篇的开头,有了这句话,后面就像搭积木一样,永远不愁没有尺寸合适的句子出现在需要的地方。我甚至用这种办法写长篇,写《白话雾落》时,我记录过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孩子拿着地图向他的老师提问:书上总说长江像一条巨龙,我怎么觉得长江像一条蜈蚣呢?当然,对一个长篇来说,这样的记录得几十上百条。写到中间,曾一度受阻,但有一天,我经过一家玻璃店,几个工人抬着一块很大的玻璃往外走,太阳折射出来的光芒刺疼了我的眼睛,我顿时豁然开朗,这块玻璃帮我打通了阻碍,迎来了转机,主人公历经艰辛竖在山顶上的巨大玻璃,给长年浓雾缭绕的雾落带来了光明和热能。

  看着这些密码本,不禁想起母亲的针线筐。从我记事到母亲辞世,她一直都在用心维护、经营着她的针线筐,那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她的宝贝:扣子、棉线、布头、贴片、各种小工具、旧衣服上剪下来的某个值得重复利用的部分,在特别的机会里得到的意外惊喜,端的是五花八门、生机勃勃。有时,她结束一天的工作,洗过手,端出她的筐子,略加思考,就开始行动,拿点这个、抽点那个,一样一样摆在小桌子上,端详、拼凑,再端详、修改、继续拼凑,这时候,她神情紧张而欢快,如处无人之境。几天过后,一件别致的衣服,或者一双新鞋,就从那些看似杂乱的针线筐里寒门出状元般脱颖而出。

  我如今所做的与她当年并无太大区别,无非是收集、整理、裁剪,拼接,历经数度修改,终于成形,欣欣然几天过后,再投入下一个过程。在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几年,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在同一张桌子旁坐着,母亲鼻尖上挂着老花镜,从针线筐里一样一样取出她需要的材料,摊在膝头,聚精会神地制作她的新品,我则对着电脑,沿着小本子上记录的密码,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扰,连眼角的余光里都没有对方。那是我和母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也是我和母亲各自的幸福时光。

  当我试图整理那些用过的记录本时,才发现它们是那样残破,简直惨不忍睹,像牙齿不好的人吐出的一大堆鱼刺。销毁的过程更是让人心悸,它们不像牙齿、不像头发,也不像指甲,即便功成身退,全身仍然布满神经,它们用痛感提醒我,那些属于它们的永远无法预测的诞生时刻,那些生命中分泌出黄金的时刻,是多么值得尊重和纪念。

  以前,我喜欢各种创新,用新的形式讲一个老故事,现在,我喜欢用简单而有意味的语言讲一个新故事。以前,我无惧写到任何一种人,男女老少,皆可入“药”,现在,我喜欢写女人,写了女人,便是写了所有人,再没有哪种人像女人那样,身上铭刻着一切过往的人和事,我还喜欢写无爱的女人,她们孤独而尖锐,内心卑微得要命,一段童声清唱便足以让她们泪花滚滚。这些东西综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些笨女人做的傻事”。选择没有疆界,但喜欢小如豆粒,细若游丝,我希望这样的写作把我和别人区别开来,就像当年母亲所做的女红,一望而知跟别人迥然有异一样。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