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上,乡土写作是一个既“旧”又“新”的话题。
说它“旧”,是指自农耕文明以来,乡土就在文学中占据了极大的比重,从中国最早的文学总集《诗经》中就可以看出,乡土几乎成了文学之“魂”。现在被广泛提及的农民、农村、农业之“三农”题材,不但得到了广泛地表现,而且还有力地开拓了后来地方写作的无限可能性;如果再涉及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农耕文化及其孕育的乡土文学,也大抵如此。可以说,由于人类与土地与生俱来的亲缘性,文学创作总是不自觉地根植了乡土的基因和血脉,无数作家由此获得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动力;也正是在这片丰饶的沃土上,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名家大师联翩而出并铸就了世界文学乃至人类文明史的脊梁。
从法国米斯特拉尔“忠实地反应了自然景色及其人民的乡土感情”到彭托皮丹通过《乐土》和《幸福的比尔》“对当时丹麦生活的忠实描绘”,从美国赛珍珠“对中国农村生活所做的丰富而生动的史诗般的描述”到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从拉丁美洲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到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迟子建的“北国”和台湾的“鹿港”,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成了文学的“福地”。
对于文学而言,乡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和永恒的诱惑?千百年来,为什么会那么深刻地蛊惑着、召唤着多少游子那疲惫却又执著的灵魂?为什么会产生那些难于明言、无法理清、藤蔓缠结、撕扯不断的精神纠葛?对此,许多诗人都做了多方面的描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艾青),“没有这,还有什么值得做的事呢?”(卡罗尔·阿内特)
显然,作家对乡土的这种眷恋与皈依,首先源于他们与土地的血缘亲情。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土地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的凭借,更是生命的本体构成;在长期的生活与共存中,他们非常迫切地融入乡土的深处,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文化的密码,也是为了溯源自身,发现人类的来龙去脉。因此,这种潜在的、天问式的“逆流而上”,使得土地成为悬挂在生命上方的永恒的旗帜,引领着我们不断地追逐和质询。
其次,土地作为一切之始,蕴含了太多的内涵,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认识它、改变它、构成它。世界的复杂,首先来自于土地的复杂;人们总是不可抑制地滋生各种丰富的情感,如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等,哪一样少得了乡土的参与呢?生存在这里,乡土就成了人们的全部和所有,他们想表现、想发泄、想倾诉、想留存、想刻印在文化的记忆里,所以,他们就满怀热情地去抒写乡土。
其三,由于作家们始终与乡土相依为命,因此,他们对这块乡土的想象也是五彩缤纷的;任何的人、事、物包括点点微澜,都能引起他们的心灵共鸣,并在无限地感慨中生发开去;他们也乐意找到这样的支点,来抚慰创伤、安顿灵魂;他们熟悉这块土地的角角落落,触摸得到这块土地的些微呼吸和心跳,深刻地洞察了这块土地的忧愁与叹息,以及这块土地的欢声笑语,他们与土地构成了一种“共生共荣”、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他们成了这块土地最有权力的发言人。
在这种汹涌的乡土写作潮流中,在千年的文化名城——衡阳,彭绍章、王雁鸣、邱初开、刘定安、欧阳强、任东华、王启生、刘牧黎,这8位跨越了不同年代的本土作家,共同推出了包括《桃花行》《故乡风》《九峰·疏花》《农历》《老东老西》《人生如此》《一湾星月》《那年那月》在内的《乡土衡阳》丛书,以“写衡阳”或“在衡阳写”的方式,不仅精彩地诠释了衡阳乡土创作的新成就,而且还从现实主义、底层诗学和文学人生等多方面展现了乡土的写作哲学,让我们从浩瀚的文学史版图中,重新认知乡土文学写作的立场、导向、趋势,以及乡土写作的活力与未来。
另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乡土衡阳》丛书的出现既是必然的,又具有另外别致的风格。无论是作为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还是作为一块与人类文明源远流长的热土,衡阳都具有太多值得抒写的内涵。事实上,千百年来,在衡阳绵延不绝的文化史上,许多人前赴后继,铁血书写了一曲又一曲的文史传奇,无论是蔡伦、王夫之,还是客居衡阳的周敦颐与杜甫;无论是晚清的中兴大臣曾国藩与彭玉麟,还是早已名声在外的琼瑶与龙应台等人,以及旅居海外并取得了文学盛誉的“诗魔”洛夫等,都当之无愧地贡献了湖湘文化最为炫目的华章,而且“根”系始终就在“蓝墨水的上游”——衡阳。
与他们的反复吟诵相比,还有一批默默地栖身在这片土地上、甚至与之合二为一的人们,也以同样燃烧的激情和血性,深刻地续写着乡土的文脉;他们的名气虽然不如这些作家那么响亮,然而要真正地了解衡阳,他们的作品却是最为直接的文本。他们原生态地记录了衡阳的呼吸、心跳和历史中的点点滴滴,无论岁月如何风云变幻,总是给我们留下真正的衡阳味道、情感、期待、纠结、思考等诸多复杂的印记。意大利著名建筑师阿尔多·罗西曾这样说过:“城市建筑,应该植根于城市形成的过程中,历史就像被包裹在琥珀中一样,依然那样鲜活,在那里凝固成永恒。”我们期待这套具有独特的衡阳标志的文学丛书,能够在国家的文学格局及其影像中,以地域文学的鲜活、生动与气派,引发热烈而长久的关注。
《乡土衡阳》这种聚集众多作家共同歌唱衡阳的写作方式实不多见,因此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几部作品尽管题材有别,小说、散文、诗歌等各擅其胜,却共同地指向了衡阳,吟唱着、歌颂着这块热土的人物与事迹、痛苦与快乐、情感与记忆、过去与未来、生活与现实,烙下了深刻的时代印迹,为地方文化留影。通过它们,我们约略可窥到衡阳的某些面相及其内核。尽管他们基本上都采取了老实的现实主义手法,但由于融进了自身最真挚的情感,所以,这些作品显得生动、亲切而又活泼。
当然,在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这些作品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其中的若干灵感,显示了它们对科技的开放与亲近。更主要的是,它们保持了源自乡土的“土”,使得现实主义艺术不至于因过度飞扬而显得缺乏“重量”,倒是显示了极为别致的风情,从而呼应着艺术的原始性滋味。而亦“土”亦“洋”的渗透与反差,又使这几部作品虽然不很高深却很可爱,不很炫目却很朴实,不很参差却充满了“对话”。这种向“内”挖掘现实主义艺术的储蓄,与向外借鉴有着同等的魅力和效果。在地缘文化盛行的今天,它据此而保持了具有标本意义的艺术符号和独特的艺术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