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格致是因为《转身》,我在一本黑色封面的散文集里与格致的鬼魅文字邂逅,那个集子名叫《七个人的背叛》,格致是七分之一个“叛徒”,对于散文,这七个人有自己的新姿态,都在远离人们久已习惯的散文成规路上走出了新路。今天读《风花雪月》,发现《转身》末尾标的出产年份是2003年,那么,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居然比翻一本书更让人不知不觉。格致喜欢数字,她的作品有着浓烈的数字所酝酿出来的气味,数字似乎暗示与表达着对人一生走向的干预、试探,无论是怎样的风花雪月,终究会成为一场远逝的流水,人生大抵如此,更何况散文。
格致写的固然是小事情,气象不大,但里面同样有风、有雨、有霜、有雾,当然也不乏阳光、惊雷或者闪电,通常这些东西统统被人认为是很布尔乔亚、很有些无病呻吟的——尤其是当这些文字出自女性之手的时候。但这些素材在格致的笔下,却又不是小气象和小情调了,而且一点也不小资、不白领、不布尔乔亚,因为无论是文字还是情绪,均非关炫耀,更不矫情,她写就要沉得很深,抓就要抓得很牢靠。她的“小”是一种在小天地里刮旋风,在小江湖里扎猛子的状态,她用自己独特的文字翻越着险峰、泥淖、沙丘,等你透过她编织的语言陷阱陶醉的时候,文章似乎刚要走完最后的路程,要来个意外的收煞了。
《减法》在格致的文字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作家似乎有些陶醉于自己早年的“学习优秀”,于是特意把那么多小写的阿拉伯数字,那么多大写的汉字数字,放到自己的叙述中,似乎在挑明多种尺度、分量、薄厚的存在,而这种奇异的存在衡量着玩伴、同学、刺儿头们的顽皮、倒霉、尴尬,以及惊喜与不幸,算计着作为减法中被减一方的诸种可能,记录下学生们化为乌有之后的空虚——既然已经被减去,身后便任由人评说、议论、猜测,减法减的是数量,遗留的是短缺对人心境的影响,是对某种命运、定数对视后的冷峻。类似的游戏在《躲在镜子后面》一文里也出现了,由镜子讲到单双数对命运的暗示,讲到单数相对于圆的不可战胜的弱点,“圆是可以滚动的,圆是随遇而安的”,但“圆”是很难的,不管是身边物品,还是身边的人,经常出乎意外地沦落为单数,人作为单数而存在,一旦被格致点染,便成为命运的附属品。
就在惟一一次能与格致当面在语言上短兵相接的时候,我抓紧时间问了她,《婚姻流水》是虚构的吗?她好像说的是“太不虚构了”、“太不是小说了”,处理的完全是自己的生活经历、生活经验,我于是愕然,于是追着再质疑下去。长期的文学教育及职业养成,给我们头脑里安了不少框框,这个就是这个,那个就是那个,1非2、2非3,但各文体在具体的实践中总是在向着最大的未知伸展、攀爬、蔓延,不知不觉在突破各自的边界,踏入全新的领地。一种文体好不好应该以是否有利于内容的表达来衡量,而不是什么概念或规定,《婚姻流水》的实验依照的是书写的感觉,而非概念等等。好的文字肯定来自特别的思维方式,来自作者想问题、整理思想的方式的独特,以及所导致的表达的独特,但难得的是能够独特得不出圈儿、不出格儿,能够独特地活跃于人的正常鉴赏范围之内。
在《婚姻流水》及《风花雪月》里,吴连长是个难得的形象,他的难得在于生动,而且他的生动在于可恨得让人喜欢,他始终没有走出格致的视线,他出手快、打呼噜、用萝卜杀老鼠,但不肯承认,他时而懒得让人发怒,时而勤快得出格,他烟火气重,满身大老爷们儿味,他的存在因为有格致而触手可及、具体可感。在《婚姻流水》这本“散文式小说”里,他成为了一个被白描、被述说、被勾勒的存在,实实在在地成为了“我”之外第一重要的存在,他是连长、公安、丈夫,是“我的丈夫吴先生”,他的可恨就是可爱,他的笨拙就是灵巧,他的坚强就是软弱。但总之,这人穿透黑夜迎接常理,成为让人难忘的人。
我曾想,散文写作不免恰好满足人们的窥探欲,对书写者的身体、出身、家庭、生活等情况的袒露、披露,构成书写与观看的关系,愿写与愿看相得益彰,但面对《婚姻流水》的坦白、坦然、坦荡,人们对个别地方看得出神、入迷,有的地方看得后背发冷,让人不免对格致的大尺度肃然起敬了,因为这种大尺度来自一个女性。在我们这样一个旧传统深厚的国度,她的可贵委实是真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