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的紧张与自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9日07:53 南 帆

  格致出手不凡。她突如其来地撞入散文,带来了若干惊喜的骚动。那古怪的想象、尖锐犀利的坦率令人惊悚,然后我们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还有多少人敢于如此自由地处理散文?

  格致不肯抒情。她津津有味地从事变化多端的叙事。格致的叙事不断地告诉我们她遇到的那些琐事。我未曾在格致的散文之中遭遇壮阔的名山大川,或者气宇轩昂的英雄豪杰。格致多半往返于日常生活,这里是她的文学沃土。日常生活如同黏稠的沼泽,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这一切又有什么可说的?然而,格致乐此不疲。她擅长信手掳住一个细节,置入语言的洪流反复浸泡,直至纤毫毕现地显出各种纹理。《转身》之中形容手里的一包衣服“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溅起的灰尘像水波一样荡开又如花朵一样开放”——格致相当喜好这种慢镜头式的再现。可以从许多散文之中察觉,格致时常动用大段大段的言辞缓慢地放大一个短暂的瞬间,不论是卫生间一个醉酒老者的跌倒,还是铁路桥上的赤裸男人。令人惊异的是,这些短暂的瞬间总是在条分缕析的叙述之下显露出我们从未意识到的一面——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突然之间栩栩如生地弥漫开来。

  格致的叙事从容不迫,同时又滔滔不绝,仿佛从来不会枯竭。精神分析学表明,强大的叙事动力可能源自某种隐蔽的焦虑,叙事带来的能量转移和代偿性的解脱有助于摆脱不安。分析格致的一批散文,我们可以迅速地察觉叙事者与生活之间的紧张。日常生活是陌生的、坚硬的,充满了危险的陷阱。敌意隐藏于如此之多的角落,防不胜防。《利刃的语言》是一篇早期的代表作。酷热的夏天,西瓜摊前的一个普通交易。然而,卖主手里一柄月牙形西瓜刀的无声介入立即使局势复杂起来,险情近在咫尺。险情近在咫尺成为格致许多散文的潜在主题。为什么必须在家里备好救生的绳索和救生筏?为什么要再三盘问儿子,她死了怎么办?儿子会随时走失吗?每一个女人都会像军营之中的邻居主妇那样死于非命吗?楼梯的拐角仍然潜伏着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吗?总之,风平浪静的日常生活表象背后存在如此之多的疑点,格致再也不能泰然处之。她不时陷入惊悚。许多时候,世俗的磨砺已经使多数灵魂生长出厚厚的老茧,过于脆弱的神经质往往被视为不合时宜。世界如此粗糙,精神过敏无异于可笑的自我折磨。但是,格致的散文毅然阻断了我们波澜不惊的内心习惯,某些异常的经验注入意识,并且开始悄悄发酵。

  必须指出,格致的散文并未提供一个熟悉的女性形象:优雅的,感伤的,美貌而纤弱的,自恋同时富于情调的,拥有女权主义的犀利、刻薄和不屈的批判哲学。相反,格致的散文坦然地徜徉于世俗情趣,居家过日子,接送孩子读书、购物,与邻居闲聊或者玩一把麻将,饲养宠物,如此等等。格致从未展示一套诗意的、矫揉造作的叙事话语,或者征用一些时髦的概念表述某种文绉绉的激愤。格致侃侃而谈,不紧不慢,她的话语风格幽默、自嘲、揶揄,充满了反讽的戏谑。阅读她的《婚姻流水》,所有的人都会在忍俊不禁的同时察觉到或明或暗的讥讽。格致的叙事话语有效地解构了自怨自艾的女性修辞系统,解构了令人怜爱的柔弱。紧张与惊悚的背后并没有小鸟依人的姿态。这是一个倔强的叙事主体,宁可小气地斤斤计较也不愿意扮出一副讨好人的微笑。某些时候,格致表情坚定地声明:“我没有受到多少惊吓,我的精神质地优良,它的耐力和弹力都是惊人的。”格致肯定明白,虔诚的祈祷并不能阻挡生活之中的种种厄运和磨难。她不想发出夸张的呻吟或者尖叫,惟一的策略是逼迫自己坚韧。她在博客之中借助关汉卿的著名比喻自我勉励——做一个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

  格致的幽默、自嘲隐含了某种举重若轻的语言自信。我们可以在挥洒自如的叙事背后再度察觉这种自信。格致不在乎诸如过渡、呼应、悬念、结尾等等叙事成规,而是大胆地自由裁量。她会潇洒地抛出一个突兀的开始,一个片段开始了超常规的膨胀、扩张、蔓延,我们还在等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时候,她已经出人意料地闭门谢客、扬长而去。《告诉》这种篇章构思巧妙、别出心裁,而《减法》《体育课》《转身》《替身》以及《婚姻流水》这些篇章的叙事更为成熟——行文的开始、结束以及叙事的聚焦节点既与众不同,同时又不着斧凿的痕迹。如果说如何叙事表明的是怎样借助文字进入和退出另一个世界,那么,格致的叙事路径与日常认识之间的差距隐藏了一个可供分析的空间。

  据说格致已经听到了小说的召唤,进军小说被视为叙事领域的必然延伸。格致正在跃跃欲试地筹划一次开疆拓土的行动。当然,我们相信格致已经意识到小说与散文之间存在明显的叙事差距,她不可能依赖复制散文的成功征服小说。格致必须积蓄新的能量,正如我们也在积蓄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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