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毛南族同胞在亲人去世后,会举行很多仪式来悼念逝者,而这些仪式却似乎都与“死亡”无关。在他们看来,人生没有“死亡”一说,死亡只是一种仪式,是放下人生痛苦的包袱、走向另一个圣洁世界的新起点。
第一次看到毛南族同胞为逝者举行“赶场”仪式是在贵州省平塘县卡蒲毛南族乡的课寨。
10月的课寨,正是水稻饱满的季节,凝望每一片田野,都能感受到丰收的喜悦。行走在通往课寨的山路上,头顶天空纯蓝、云彩流动,身边微风吹拂,路旁林影生辉,小鸟在枝叶间穿梭鸣叫,牛群在山坡上嬉戏吃草,一匹被拴住的马儿昂首对空嘶鸣,稻浪在不远处随风翻涌,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充满生活气息。我跟在去参加葬礼的人群后面往“赶场”仪式场地走,一路唢呐呜咽,一路鼓钹争鸣,伴随着长号的悠扬,不时还会听到说笑声和争论声。由此而让我感觉到这些人仿佛不是来参加葬礼,而是来参加某个集会和节日活动。走在我身边的一位老人对我说:在我们佯僙人(贵州毛南族的自称)看来,人死就是回归,就是回到原来祖先们迁徙的地方,去过另一个日子。我们这些来参加葬礼的人,就是来送他一程,就像是送自己的亲人去走亲戚一样,给他送点吃的、用的,送他上路,让他到那边去安心过日子,过好日子。
还没有走到仪式场,远远地就看到了两根高高的竹杆,竹杆上用纸做成的旗幡随风飘扬着,旗幡最下端的几绺纸须,在风力的作用下,已经缠绕在一起。据说只有看到这些纸须缠绕在一起,才表示为逝者举行的所有仪式很成功,逝者也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当——当——”,这时,我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从不远处传过来。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不远处的一块大坪子里,一个穿着打扮像寺庙中大法师的人,一边敲着锣,一边用佯僙话大声地唱着歌谣。法师的声音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手上的锣也敲得时而紧张,时而活泼。歌声与锣声的旋律像秋天的稻香,蜿蜒着从耳际飘进了我的心底。在锣声的伴奏下,法师的咏唱变成了低沉委婉的诉说。走着的人群时而集中在一起,时而又四散而去,还能看到有人拿着布匹,有人牵着牛马,有人挑着小猪、鸡笼,有人端着粮食……这样的场景,让我仿佛走进了一个热闹的农村集市。尽管法师还在锣声的伴奏下如泣如诉地吟唱,但他的吟唱,在我看来,已经不足以再唤起这些人群的悲伤。
陪同我的本地毛南族朋友告诉我,法师的吟唱并不是要唤起人们的悲伤,法师敲响的铜锣也并不是要召唤大家的步伐,而是以锣为法器,警告其他的孤魂野鬼:今天的“场”是专门为死者开的,其他的野鬼不能靠近,靠近就会受到驱逐。朋友还告诉我,这么多人聚集到这里,就是来帮逝者开集“赶场”,营造集市气氛,场地内的人走动得越多越热闹,场面越乱,效果就越好。
除了响亮的锣声,法师的吟唱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热闹的人群似乎已经找不到悲伤的理由,失去亲人的伤感就被一场活泼的仪式冲淡了。引导这场仪式的法师,尽管仍在如泣如诉地吟唱,吟唱的歌谣听起来似乎也很悲伤,但穿透的已经不再是亲人逝去的凄凉和苦涩,他凄婉的词曲无非只是为了叙述一个过程。这一过程起先是悲情的,但随着仪式的开展,哀伤就逐渐被冲淡和稀释了,让人生出对逝者回归之路的理解。
法师的吟唱透着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所有在现场的人仿佛都被这种力量所感染,不自觉地加入到“赶场”的人群中,去为逝者营造一个欢乐热闹的集市气氛。
人的生命是珍贵的,但在毛南族同胞们看来,珍贵的生命停滞不前时,并不是就此终结,而是选择另一个开始,然后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再重新开启另一种新的生活。一个人的生命静止了,一种仪式又让静止的时间流动了,生命的勃发永恒地占据着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让生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