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年前,诗人陶潜创造了田园文化,开启了中国的田园时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一代又一代,故乡的诗情画意不知温暖了多少中国游子的漫漫寒夜。今天,城镇化运动如列车呼啸前进,中国乡村正遭到毁灭性破坏,田园将芜何所归?江子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巨大断裂,并把它呈现在自己的散文新著《田园将芜》中。阅读这些篇什,让人喟叹,令人深忧。
乡村的破败,最先伤害的还不是那些出走的游子,而是它的忠实守护者。江子在《歧路上的孩子》中写道,妹妹是个识字不多的乡下女人,妹夫是个本分的乡下男人。贫瘠的土地根本无法养活他们一家人。妹夫只好去广东打工。一年到头,两个孩子几乎见不到父亲。几年下来,妹妹孤苦无依,孩子也越来越寡言少语,她决定带上老人孩子去投奔在广东打工的丈夫。千百年来,乡村始终是人们最后的避难所。而今天,它却成为灾难深重的现场,人们被迫从这里逃离。作为乡民的后裔,作为故乡派往城市的卧底,都市的繁闹并不能让江子须臾淡忘乡村正经历的撕裂之痛。他一次次回到故乡亲人中间,盯着日益破败的乡村摇头叹息,望着背井离乡的亲人热泪盈眶。怀着这样一种悲壮,江子记录了当下乡民艰难的生活和凄苦的死。阅读江子笔下乡民艰难、凄苦的生存境况,让人不禁涌起一腔伤悲。
乡村的破败伤害的还有整个社会。乡村在城市化运动中破败不堪,再也无力担当价值制定者的重任;城市僭越乡村开始充当价值制定者。但是,至少从目前来看,城市都不是一个合格的价值制定者,它无法带领人们克服破碎感、流浪感。江子通过记录刚从乡村出走者的生存状态,突显了城市生活的无根性。
《在城市》写了大多数出走者几乎相同的命运:堂妹打拼十多年,只获得一个前途难卜的婚姻,她坐在从深圳开往四川的火车上,“内心不乏少女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可同时亦怀着孀妇的凛然和老妇的苍凉”。《四海之内皆兄弟》则讲述了一些成功的出走者,“靠着他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他的公司越做越大。从一个公司,到现在的五个公司组成的集团,经营着包含加工、运输等方面的业务”。但是,江子对这类人抱以怀疑,“这个长年风波里出行的江湖客,这个长着一副恶棍相貌其实不乏民间生存智慧的乡下人,这个也许被魔鬼控制了的赌徒,会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他?”城市的游戏规则使这个社会飘忽不定,无法安妥人的心灵。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出走者,在城市里他们都面临着巨大的精神虚空。
乡村虽然在一天天地衰败,然而,乡村所曾经承载的诗意传统或许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得以保存,继续为人类提供制造返乡梦的温床。我想,这一定是江子最渴望见到的结局。为了这个美好结局,江子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进行着固执的努力。他搜寻心底的记忆,一丝一缕逐渐还原出乡村传统曾经的温柔片段。
《血脉中的回声》写了祖父,《你是我的神》写了父亲。祖父脾气不怎么好,父亲有点羸弱。但是,江子在祖父的生命中读出了神奇与庄严,在父亲的生命里读出谦卑与亲情。江子对祖父、父亲的解读让我们意识到乡村传统就存在于亲人的身影里、平凡的生活中。“我知道,是祖父对我的疼爱重新点燃了我内心的温度。他当年种在我心里的那颗叫爱的种子,至今已经成材,摇荡着温暖的日光”(《血脉中的回声》)。“他(父亲)所有的遭遇都兑现为我命运中的坦途,他所有的孱弱都转化成了善行,做了给我的精神遗产。他是我最近的祖先,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的、类似《庄子》中以不材显形的神灵”(《你是我的神》)。这些来自祖辈的家传滋养我们成长,训导我们生活。
除了亲情,江子还写了乡村的传奇、乡村的友情、乡村的信念、乡村的手艺,等等。可以说,江子用自己的笔雕刻了曾经的故乡时光,复活了故乡的亲情与友情、诗意与浪漫。
从某种意义上说,江子的写作带有抢救性意味。他在用自己的文字保存一些正在消失的乡村密码。如果有一天乡村真的消失,我们大概会为自己建立一座乡村博物馆。而江子的《田园将芜》应该存放到那里,成为乡村传统的见证,帮助人们重温返乡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