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升起,群星失色——韦伶和她的少女作家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2日08:24 萧 萍

  奥林匹斯星空的微光

  此刻,我要以这句萨福的诗歌作为标题——

  “明月升起,群星失色”。

  我想,它表达的是一种偏爱,也是一种心底的直觉和预言,纪念在2013年初春时节我读到的这些书和遇见的这群女孩:《绿人姐姐和小绿人》《女孩的花园》《生长的女孩》《天使与女神》《文学少女的精灵故事》《月亮女孩和风的孩子》,吕广淇、李雯玥、杨斯路、钟楚乔、陈炜瑜、林曦、张艾仪、何婧、曾泽宇……

  她们来自中国南方。来自著名作家韦伶主持的广州儿童活动中心的少女作家班。

  我很难诉说最初阅读这些文字和照片的惊讶和感动,在这个被雾霾笼罩、被声色犬马侵蚀的世界里,这些注视飞鸟与植物、关注影子的姿态和鱼的呼吸的文字,虽然尚显稚嫩却有一种清新脱俗的穿透力,让我们沉睡着的那些东西受到某种触动;而她们的古典与雅致则让人想起那个萨福,想起古希腊勒斯波斯岛上那些残缺的、却芬芳了几千年的诗句,想到遥远的古希腊无拘无束的自由和美,想到美丽的陶罐、芦花纸以及圣泉之水汩汩流淌——这些来自21世纪中国南方的少女,她们散发的气息,如此洁净美好,仿佛奥林匹斯星空漏下的微光,纯真清洌——

  慢慢地,慢慢地,花瓣儿缓缓地一瓣儿一瓣儿地张开了,那粉粉的颜色,那娇嫩的姿态,深深沁入人心。

  花瓣层层叠叠地盛开着,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密密麻麻的。

  它的花儿很小,小到要凑得很近,才能闻到那一点儿的清香,看到那美丽粉颜。

  像使命一般,它开放了,在阳光下盛开,朵朵花瓣美不胜收,眼泪的反光照耀着它,嫩绿的叶子微微朝天。

  一首歌儿慢慢地响起,静静地,轻轻地,很小声,微不足道,却不容忽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美妙的歌啊。(《花儿开的声音》)

  上面这段文字是我从这些书里随机摘录的。我十分惊讶孩子们能如此细腻准确地写出自己的感受。而粗粗翻阅了她们的作品,这些少女作家班孩子们的文字之敏感、思考之深入很让我震动。我尤其注意到,这些孩子们的构思与文字大多富有幻想色彩和飞扬跳脱的想象力,特别是视觉和听觉的层次感把握,显出一种良好的素养,读这些文字如同望见一群被阳光洗濯的小白杨,通透而焕发。作为老师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悉心教育和引领的结果,而我从内心里亦知道这一引领的难度,尤其是在这网络时代,孩子们很容易被肤浅的感受,以及外表炫目的流行词汇俘获,打开她们的感官与打开心灵一样困难,对此导师韦伶深有体会地说:“(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击中她们内心的题目唤醒她们,让她们从文字里流出真实的眼泪、叫出下意识的声音。”

  这是真正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师者花大力气找到那个被现实的尘土遮蔽的灵魂靶心,激活它并使之喷发出来,而韦伶将这个过程称之为“玩”——写过大量优秀少女文学作品的韦伶,以“绿人姐姐”的形象带领少女们进入她们的角色,也引领她们走进自我的内心世界:她让孩子们在伍尔夫的小说、安房直子的童话中领略经典,让儿童活动中心漂亮的城堡成为“动感教室”,让女孩们在这个城堡的演播厅里穿行,在墙上和地面上投下各种背景,演示她们构思中的故事情节、人物设计;她引领她们在树林和草地上寻找暗语,听流水和鲟鱼讲故事,让少女们参加精灵聚会,将创意画在自己的白裙子上走来走去,韦伶带领这些女孩亦生活亦艺术地感受着游戏着飞扬着,然后丰收与获得——“一路玩下来,孩子们的精灵故事就一个接一个、讲也讲不完了。”

  找回天然的生长姿态

  我一直认为在中国儿童文学界天生富有童心玩性的作家,一个是任溶溶老前辈,还有就是韦伶、班马夫妇。他们这对儿童文学的伉俪,这些年来在中国南方以身体力行的诗意教育和写作方式,向卢梭、洛克们崇尚自然的教育理念致敬,他们身为作家艺术家,自觉并不断地以多媒体的立体方式介入儿童文学和艺术,将现代西方教育学中杜威的“做中学”和现代中国陶行知先生的“知行合一”融合起来,并将之拓展为带有东方意蕴的中国儿童文化的范式与理念——广州儿童活动中心的少女作家班,就是这些实践活动的突出例子。也正如韦伶所说的,女孩们在这个班“学习的是文学创作,但不只是写字,还要表演、还要插图、还要游学和游戏。是一种从身体到笔头的贯通训练。所以涉及的不只是少女文学,还有少女文化。”

  值得注意的是韦伶作为著名儿童文学女作家,早年发表出版的大量作品中充满了对青春女孩的唯美注视和女性的自我探索,无论是《出门》还是《幽秘花园》都对当代中国少女文学有着独特和重要的贡献。而自2005年她创办广州少女作家班,韦伶更穿行于作家和教育家两种身份之中,并将她对女孩的自我发现、自我塑造的写作思考自觉延伸到教学中:“我爱把我们班的女孩叫做月亮女孩和花的女孩。期待她们的作品有着月神的光芒和花神的芳香……我想用月亮的深情、诗意、浪漫对抗现实社会中的浮躁、粗陋、低俗;用植物的生动、精致、原始生命力和天然的对美的创造力,来对抗刻板、机械、急功近利地制造复印机的行为,提倡女孩生命中的自然天性和美德的回归。”

  韦伶在文学和教育上对理想的坚守,对压制创造性和原始生命力行为的抵抗姿态,以及对自然女性自由生长的推崇,在本质上与西方女性生态主义有着异曲同工的理念。出现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女性生态主义,以法国的弗朗西丝娃·德·奥波妮为代表,她们特别强调女性和自然的认同与融合,女性生态主义面对日益恶化的物质与人文环境,重新阐释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们面向未来的可能的生态存在方式,其核心宗旨正是让整个世界回归生命与自然的和谐发展状态。而这样的女性唯美与世界大同的自然理想,我们都能在少女作家班孩子们的作品中找到应和的影子。那是随处可见的女孩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生命歌咏,是生生不息的精灵之花的飞翔与绽放:

  刚从花苞里出来的我的花瓣湿漉漉的,就像刚出壳的小鸟的羽毛一样。我闭上了还不适应强光的眼睛,一边等待花瓣干透,硬起来,一边倾听着世界的声音。

  我听到我母株的根在泥土中穿梭的声音;我听到一只蜗牛在我面前慢慢爬过的声音,我想它走路一定有一些黏稠的乳白液体;我听到在我旁边的叶子打了个呵欠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风吹过叶子,叶子们相互碰撞的声音。不过植物们打呵欠只是沙的一声,除了特别留心的植物,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发现。(《飞起来的花》)

  正因为韦伶在少女作家班的实践中,提倡一种植物精神与理想的灌注和照耀,就像她自己说的要“像植物那样思考和行动”,于是我们看到这些女孩们一点一点敞开了自己,在大自然中她们褪去了外在的禁锢,她们回归了一粒种子的原始情结,并由此“找回了一种天然的生长姿态”,找到了她们出自本心天性的善、敏感、美和灵性,而一旦女孩与自然的这种认同感和亲近感被真正唤醒,她们作为人类守护神的母性传承的集体无意识随即显现出来——

  阳光很炽热,一丝风都没有。我出的汗全都凝聚在柱头下方的一点上,它像蜡一样固定在那儿,好像马上要滴下来。我还感到花粉块上的花粉还在不断溢出,真怕它们散落在自己的柱头上,那样的话我就变成了一朵没有用的花儿了。

  ……青春在花粉块被拿走之后就逝去了。我的子房慢慢膨大,里面孕育了果实,这正是我的生命价值所在,我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母亲。

  第六天黄昏,我的花蕊无力地垂下,花瓣又薄又脆,仿佛风一吹就会碎裂。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子房。在最后一片花瓣悄然飘落之时,一阵风吹过,我把叶片上的露珠滴给了一朵还未绽放的蝴蝶兰。(《开花那时》)

  被自然点燃的天性和温暖

  富有意味的是,相比于西方女性生态主义的激越,或许韦伶的写作与教育实践更富于东方神话色彩与古典主义情怀,这自然是与她中国式温婉、内心深处对造物神的垂顺虔诚有关,她遵从古老而神秘的物之法则,注重驱动原始生命力的身体和精神仪式,因而心中时刻念想着:“这群少女不只是一般的孩子,她们不会只是被动地重复一种从女孩到女人到老女人的生命循环过程,以她们的智慧和天资,她们是否能够被造物主选中,成为能够听到并传递神的声音和暗示的孩子,成为神的女儿?”

  我和班马决定,带孩子们去几个地方。

  去巫山,站在神女峰下,听听神女对滚滚江水、对变化中的古峡的吟咏和叹息。

  去长江,蹲在鲟鱼的身边,触摸一下它脊背上留下的伤痕和故事。

  去鸟岛、庙岛、伶仃岛,看望群鸟、大鱼、西方的教堂、东方的庙宇。

  去虎门、旅顺口,闻一闻远去的硝烟气息。

  不管去到哪里,女孩们都一律穿上洁白的裙子。

  在大山大水之间,女孩们捧着红烛、手拉手,进行了一场场虔诚的祈祷仪式。(韦伶:《少女作家班教学笔记》)

  毋庸置疑,对孩子们而言这是天人合一的课堂,是自然的洗礼与心灵的盛宴,当她们全身心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与天籁中,在三峡,在海滩,在夜晚深色中,在清晨的溪水中体验美好,这不仅仅是体验,更是一种生命的祈祷仪式。当她们感受山的粗犷与水的妖娆,当山风穿越衣裙,溪水抚过脚趾,当树叶纷飞万物有灵,一切外在的桎梏与束缚随风而去,身体中的纯真性灵便复活与苏醒了。那些弥漫在空气与大树之间的神迹,那些山峰和鸟翅之间的冥想,那些仿佛触手可及的梦想一一降临,而在自然的博大与馈赠面前,重新拾起内心虔诚谦卑,还有什么潜力和灵感不被点燃呢?于是你可以看到,一种在自然中的体悟和飞翔,她们的文字让她们尽情飞翔与呼啸在天穹之下,那是她们被释放出来的巨大想象和创造力,是升腾的喜悦之虹和原始的创造力发出的神秘之光。

  那一刻我似乎真正能听懂欧里庇得斯在古希腊橄榄枝下所写《赫剌克利斯的孩子们》的诗行:“在多风的山顶/少女们锐声歌唱/回应蹈踏的舞步/直到黎明。”这些美妙的场景,仿佛是天空中飘浮了几千年的白云,为迎接和应和这些21世纪的中国少女的到来:她们这些传梦天使,这些沙漠玫瑰,这些上岸的水草,这些飘在海面上的歌声——

  我真的听到了,听到了树的声音。那种声音特别清脆,但又不像鸟的声音。那声音有点诡异,隐隐约约的,有点像清凉的溪流……不知到底是真的传来了那美好的声音,还是自己心里在回荡着,总之是有那么一股声音,我听到了。

  这一刻,树的声音已被我深深地吃到了心底……

  我这时心里的声音那么轻,带着清凉和绿色,像树精的声音。(《声音》)

  我们能听见的,不是吗?女孩们叮咚绽放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时,这些文字细丝般缠绕、铺陈,若萤火虫之微光,却闪烁出无限灵性温暖;我们能看见的,不是吗?她们的背影和翅膀,以星辰与山峦之色、海浪与贝壳之声、月光与密林之风织就,遥远亲近,温柔皎洁。她们微雨中站立的姿态与色泽,她们像鱼和鸟那样的舞蹈,她们以露珠般的轻盈呼吸,与黎明女王的万道霞光相和,或短促悠扬,或绵密忧伤,优美清澈,卓尔不群。

  忍不住说,真的好爱好爱这些精灵女孩。

  这些孩子们大约在10岁左右来到少女作家班,在这里度过她们生命中唯美轻盈与温暖的美好时光,而她们获得的不仅仅是文字的发光,更是心灵的滋养与升华。韦伶有过这样一段描述:“当少女作家班的孩子慢慢长大、一个个离去后,在她们回来看我,看到我收藏起的她们过去写下的那些本本时,她们会发出‘恍若隔世’的感叹。这时,对着她们变老的表情,我知道,我留下她们当初的作品有多么重要。”读到这里,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作为曾经的女孩,我想我能体味那种叫做成长的滋味,尤其是在这个世俗功利的现实社会,那么她们该为自己童年曾经获得的、那些来自大自然的灵感和快乐,而感到深深的幸运了。

  可爱的女孩们,请允许我最后依然以萨福之诗,以那些久远的古希腊少女们在芦花纸本上的吟唱作为结尾——

  我对你们,美丽的人儿啊,

  永不会变心

  ……

  为了我的女伴们,此刻

  我将唱出优美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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