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一个知识分子的禅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2日08:12

  一位是华人世界深具影响的禅者、音乐家、文化评论人,一位是具有知识分子敏感、深思、视野开阔特点的记者,林谷芳与孙小宁二人在《十年去来》《如实生活如是禅》之后,第三度以对谈的形式,就时下内地知识群体最关注的话题进行叩问。

  面对问者的困惑与纠结,答者一一以“观照”拈提之,提醒应该摆脱语言尤其是概念的束缚,回到具体的人与具体的情景,尤其是破除知识带来的优越感与傲慢心,才有可能回到生命的安顿。

  我们是否跟群体太过联接?

  孙小宁:这几年微博兴起,让很多人过起了微博生活。这或许比博客更集中地体现了一种群落生活。从微博类群中,你可以看到人们的关注点各式各样。彼此互动的及时性,也让许多知识分子相信,通过它,可以推动我们这个社会质的变化。于是,很多人都积极参与到微博的讨论与意见表达中。您怎么看这个微博,以及它所显示的公共价值?

  林谷芳:不说微博,就讲广播好了。历史上有多少革命都是广播这及时性的媒体促成的。

  孙小宁:但显然广播已远远没法和微博相比。因为那是每分每秒的产生与变化,有点像原子裂变……

  林谷芳:我的意思是说,当年那个一切都在纸本里作业的人,对于广播的诧异也在这个地方。

  孙小宁:您是希望我们历史性地看一切新发生的事物。但我常常预感,工业社会的新生事物,改变人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信息时代的媒介。差不多一年前,我还和一个人讨论微博,并且讥笑谈话人那么拿自己的粉丝量当真。但现在我也开了微博,因为有句话被他说中了:做媒体,你不利用微博,就少了很多便利。以前需要电话采访的,现在你可以直接对要采访的有关人士的微博加关注,他有这方面的言论,直接捞就是。而且他用文字表达,肯定比口头表达要准确。但因此也觉得,记者这一行,怎么都变成了兑来移去。

  林谷芳:这里有个根本疑问:微博上的话,几句是真的?人,在形诸文字时,一定程度上都在妆点自己。禅讲如实,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微博是面对粉丝,面对那么多人的,能不掩饰吗?更何况在这里想上下其手的人。

  孙小宁:还有人不知道哦。有个当官的把微博当MSN来用,于是和他的情人在上面讨论晚上在哪儿开房之类。记者根据他的注册追到他本人,他还奇怪,大家怎么知道他们这么私密的事。哈哈!

  林谷芳:在台湾,大家比较难体会微博在大陆的真实角色。台湾媒体本就兴盛,在发表议论上不像内地有些事只能透过微博来舒畅心情。另外台湾地方就这么大,每天都能看到名嘴骂政治,几个娱乐节目蜚短流长搞不完,有时也让大家很烦。所以尽管网络上也对事情漫天叫谈,但也就如此。当然,信息时代在对新闻的追逐上,台湾记者也是如此,可像微博那样常有微言大义的几乎没有,一个艺人与他日本朋友殴打出租车司机的事,台湾媒体可以头版头条连做两个礼拜,这很荒谬。台湾人每天都看政论节目,少有人把它当真,但也在看。

  孙小宁:现在台湾很多名人都在这边开了微博。凡是名人微博,也都一呼百应。据说贾平凹被说服开微博时,尚不知怎么回事。刚一注册,只说了一句话,就哗啦啦一堆粉丝,吓得他说,原来是这样啊,就再没发微博。他是只说一句话就拥有了万千粉丝的名人。

  林谷芳:这里蛮虚幻的。人人粉丝一堆,人人都试图用140字来讲道理、论时事,最后微博只剩下一个简单的信息、一个简单的信念、一个简单的结论。

  孙小宁:对,还有很多格言、名言。我一朋友开玩笑说,现在又重回哲人时代,每个人都发些貌似深刻的感悟在上面。

  林谷芳:飞机上的杂志都有这样的微博摘录,也没觉得哪个更有趣。但确实每个人都一副哲人的样子。微博文字有限,所以我们基本上都在谈结论。你当然可以说,微博同样可以使文字精简而深刻,但只谈论结果而不展开过程,或只接受结论性语言,跟我们有时批的迷信并没多大差别。

  孙小宁:当然对很多人来说,它相当于一个小笔记本。过去是摘抄格言在本子上,现在是通过转发收藏保留下来。但我这样做时也发现,收藏得太多也等于没收藏,真要找时又是汪洋一片。我一个朋友感叹,信息爆炸之后,便是信息麻木。

  林谷芳:讲远一点的吧,现在手机可以照相,计算机可以修片,人人都成为摄影家,摄影看似已无特别意义,照片太多了嘛,但也就人人可以照、可以修,好坏又回到那根柢的美学素养。不像过去,你操纵了技术,就拥有了一切。对其他信息也可以如是观,你如何役微博,而不是为微博所役,没这思索,我就要提醒,过去侃大山是跟固定人浪费生命,现在是跟一群虚无缥缈的人浪费生命。

  孙小宁:这也包括那些真诚的意见表达、问题讨论吗?韩寒与方舟子就韩寒写作是否代笔问题做微博争论时,我看到很多高人把自己的文章链在微博上,大家看得还是很尽兴。因为,确实,有时候聚焦在一个公共事件中,会增加大家对公共价值的认识。

  林谷芳:我们不是一直在谈药毒同性吗?微博当然可以有它的正面意义,但误区也大,尤其对个人,你总得在此有个观照。

  孙小宁:话虽那么说,许多人还是上瘾。人人都引微博作重要谈资,而它也的确会层出不穷地产生谈资。大势所趋,所以大家都卷在“势”中,乐此不疲,疲也不止。

  林谷芳:话虽如此,任何事物,人毕竟是行为的主体。人的生理都有局限,你天天玩网络试试看,到底能玩几天?玩到后来,你要么烦,要么沉溺不可自拔,会物极必反的。所以我们讲势头之时固然说难撄其锋,但以为人就必然会在信息里一直打转,或能在中间改变什么,想法都太单纯了些。意见的汇流的确像洪水一样,有时沛然莫之能御,但一时水从这边起,另一时水从那边起,无既定方向,你又怎能期待它从你想的那方向走呢。

  在此,我还是要再一次强调个人的回归。真正改变生命的能量,你还得相信那亲身实践的经验。而即便全世界都是这样的趋势,个人也完全可以自由选择。这就是禅常讲的当下安顿。

  在现代这网络的世界里,当下的自由尤其需要我们去领略。

  孙小宁:但是泡微博的也许可分成两类,一类是看个乐子,一类是看重微博公共价值的人。后者看重的可不是自我的当下安顿。他们甚至会认为,这样的想法太自私了点。我想大家动不动说这个只是心灵鸡汤,那个是救世良方,也含着这两种价值的比较。知识分子更是这样,不在潮头上做点改变社会的事,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林谷芳:那如果不能力挽狂澜,生命是不是就不能安顿呢?禅告诉你,你跟这个“势”可能有许多的关联,但千万不能只用单一的一面来看待彼此。网络当然有它的公共性,透过它,有些东西会改变,但改变多少,能改变什么,是否照你的意思改变,这里空间可大呢。最近台湾表演艺术界与我谈到了他们在此的无力感:台湾流行在网络上按“赞”,赞在台湾是很好的意思,也就是我欣赏你,赞同你,于是办个活动,一上网,按赞的几万人,都说要来参加,真到场的也就三五十人。本来,人跟“势”离得太近,越想要追上它,通过它改变什么,改变不了时就越会受挫。不说一个行者,即使是知识分子,关心社会,但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仍是必须的,更何况信息社会有太多的虚拟性,有些看来铺天盖地的反响,也不见得有真正的影响力,何况那影响是浮面的,过眼即忘,过手即丢的。

  所谓“随缘作主,立处皆真”,你做自己随缘该做的,有了自身的自由,你才会影响有缘的他人。

  每个人自己的生命问题只能自己解决,但我们现在每个人,无论是搞社会运动的知识分子还是普通百姓,都跟群体太过连接了,快乐与价值都在这里面寻找,反而找不到生命的主体与自由。

  孙小宁:其实说来在微博上面讨论问题,有时还容易互相生气。因为你发现有些人的道理明明狗屁不通,是歪理,但也有人跟进。有次我跟《 如实生活如是禅 》的出版人尚红科聊起来,他也说您和他周围的知识分子不一样。您身上没有愤怒,但又不是事不关己。而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愤怒,他也忍不住愤怒。

  林谷芳:如果每个人都跟时潮太近,都是一种世间积极参与的态度,难免不被整个时潮、整个情绪左右,观照没有了,有的往往只剩立场的对立。

  孙小宁:但是,如果大家为一个社会不平很愤怒时,你的不愤怒是否太安然了一些?

  林谷芳:西方人不是有句话:“正义是不须愤怒的。”如只有愤怒,你就缺乏智慧的观照、因缘的领略。

  救世良药与心灵鸡汤

  孙小宁:谈到不极端,就想到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工作是和各类论述者、学者作家打交道。我也有自己的职业纠结。做一本书的评论,不看完就觉得没有底气说。但有些书上百万字,真要看完需要很多时间。但因为不想看而对它置之不理,也不对,毕竟它还是一个重要作家、学人的重要作品。我也知道从修行来说,您一直强调生有涯,学无尽,但若选择这一行,眼前这个批评伦理,就需要你做无涯的事。

  林谷芳:不,不是这样的。佛法不是有句话说“欲知四大海水味,但取一瓢饮”吗?你要知道海水之味,并不需要把全部海水都喝光。

  所以说,“必须读完”这个前提不存在。一本书的好坏,有时真是一目了然。不需要循章逐句,那就死于句下了。

  何况一个作品,无论它多长多短,它都要有一个让你读了以后一直想读下去的心理。有的一开始就破题,石破天惊、夺人眼目。也许读了两三章之后发现乏善可陈也就可以放下。有些作品比较温润含蓄,可是你看了几页总觉得好像有些搞头,那么就不妨探索下去。

  如果你前也翻翻后也翻翻,皆无可观,还把时间搭在上面,干嘛!再说许多作品还是作者很主观的东西,他不累,你可累呢。

  再有,评论与写作原就是两个不同角色、不同层次的事,评论者当然要能楔入作品经验,但不代表他需要一字一句随着作者走,就因不完全重叠,许多东西他反而能看得清楚,有所发明,两者的存在也才能相应乃至互补。

  孙小宁:一般来说,理想的批评家或者是书评家,需要就书论书。但是我们面对国内一些作家学者的作品时,还有另外一层纠结,就是很可能是书后面的人或事,比如写书的人那么辛苦,他的责编又那么认真,都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无比有意义的事,这时直接将之批得一钱不值似乎太狠。

  林谷芳:这个纠结也不能说错。世间本来人和事都是联在一起的。就像我们谈禅,有时说“依法不依人”,有时又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不可能写尽天下事、天下人什么能触动你就写它,写时,无论是看来严厉或温厚,总得有前后一贯的标准,不能只是快意恩仇。在此,谈书、谈人要有一个基点:对人不要过薄,对事不要过偏。

  孙小宁:但他们也是我的一面镜子。比如我也会反观自己,我认定有价值的事情,是否在别人眼里也一样?我们上一本书出来,我送给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他是那种动不动就讲家国天下的人,写的书都很有社会性,上下五千年,纵横捭阖。他倒没有批我们的书,但会调侃地说,这种书,晚上看它心灵当然是安宁的啦,但第二天,面对中国道路,还是不行地,得努力推动才行。

  林谷芳:当然,禅还是就案论案,他谈那些大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人境对应,很难只从表面谈对错,但当事人还是要观照,自己的心量是否由近而远,扩充而来。如果没有,就有异化的危险。

  孙小宁:可确实在很多严肃的知识分子那里,谈生活、谈自我安顿,就是一种心灵鸡汤。

  林谷芳:世间法都是相对的。从生命而言,每条路都有它待检验的问题。对于那些喜欢从大处建构东西的人,我们要看他建构得合情不合情、合理不合理,更要看他的实践性。庄子讲,“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而对于“鸡汤”,我们要看它在面对现实中到底有没有能量。尽管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但还要看怎样叫大怎样叫小。一个人可以看似目标宏大,但在成就国家与成就自我之间,则须扪心自问,他人也还要打个问号。

  孙小宁:普契尼歌剧中有句唱词:为艺术,为爱情。但在我们这个有着经世致用传统的文化里,每一个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还得面临另一角色的选择,要不要做公共知识分子为社会发声。我个人在这件事上也有纠结,就是一方面很羡慕那些在自己的专业里心无旁骛、手艺人般的艺术家、作家,但有时又觉得那些代表社会良知的艺术家、作家更让人敬重,像索尔仁尼琴、苏珊·桑塔格之类。

  林谷芳:佛家谈因果,有所谓的异熟果,不是现前看来最有作用的影响就最大。佛家谈因缘,不同人就对应不同的事,所以过去说“立德、立功、立言”其实正是从不同角度切入公共事务,这里重要的是不异化、不违初心。而说到艺术,能动人还是原点,否则也可能过多的“文以载道”,反过来衍生许多的副作用。

  (摘自《观照》,林谷芳、孙小宁著,作家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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