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长篇小说《日夜书》:求奇友 觅赤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31日08:44 方 能

  韩少功的《日夜书》以“我”的口气写出,为旧友立传似的,一章章娓娓道来。书中虽无“求友”、“觅心”的字样,但我以为这就是一本求友、觅心的书——求的是“读奇书,做奇事、交奇友”的奇友;觅的是担当天下的赤心。

  小说第2章写初中刚毕业的“我”追随“哥们姐们”下乡,就拉开了这种“求”、“觅”的序幕:

  我去学校查看升学(升高中)名单的公告……这时的学校都成了旅客散尽的站台……白墙上到处是红卫兵的标语残迹……“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不知是谁临走前在墙上涂抹下这样的笔墨悲壮。我又习惯性地走进208、209、311……一张床是空的,另一张床也是空的……我踢到一个空纸盒,呼吸到伙伴们的气息,包括女孩子们身上似香若甜的气息——那些喜欢做鬼脸和发尖声的姐们。

  亲爱的,我被你们抛弃了。

  我……于是……决定放弃自己的升学。

  “我”追上这支队伍,主动下放白马湖,做“哥姐们”的一个小弟。 “我”跟上下放队伍不是求热闹的,也不全是求浪漫的小资情调,而确有向往“奇”、“赤”的心理——“我”以为队伍中有高奇赤心之士可为师、为友,于是,对先下乡的知青头儿郭长子说:“我跟你一起走。”

  奇人——奇士——奇友。在“我”心目中,有赤心的奇士方可为奇友。

  之后,“我”听说别处知青点中有立志获国际小提琴奖的奇人、有立志为国造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奇士,遂激情涌动:白马湖中真有这样可为奇友的人?

  大甲:

  大甲外号“公用鳖”,凡物公用、乱用;有艺术天赋,好吹牛,自封为伟大艺术家,笑起来无比天真。开批斗会时“大甲一笑就大嘴哈哈欢天喜地,又拍手,又跺脚,一不留神往后翻,只能到板凳后面去找人了”。他以杰出的才艺轻松摆脱了知青们都要面临的管控、饥饿和劳累,超然世外,不愧为奇人异士,因此,抢先进入“我”的视野,率先写到。

  但大甲以赌体重诈“我”饭票,赌吃死人骨头,煮死人头作标本,是为恶趣而非艺术;后来,在世界画坛倒腾“装置”、“行为”,以冻肉般的人体画图解白马湖的乡村痞话,都只因“艺术不过是可以偶尔high一下的把戏”——他对自己最看重的艺术都无赤心,不用说对其他了。

  大甲是奇人、奇士,但却非奇友,因无赤心。

  小安子:

  小安子是女知青,“脸盘子太靓,靓得有一种尖叫感和寒冷感”,在知青点净干些惊世骇俗的事:冰天雪地下湖游泳,吃男人也不敢吃的蛇,杀猪时溅了一身血,还“一个血人哼哼唱唱地走回宿舍,吓得旁人四处躲闪大惊失色,她却得意洋洋地找来一面镜子端详,索性把自己抹成一个大红脸”。但是,她的骨子里仍是个怕毛毛虫、在雨中独自散步的文艺女子,实在是出奇。

  小安子曾“伸过一只手来”,要“我”和她“扮演私奔”,但“我”婉拒了这种结盟。原因除“我”的小弟身份外,还因我明白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抱一把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有爱情自由的痴心,无对家庭婚姻的赤心。后抛弃丈夫,和女儿出国飘荡,客死非洲。

  小安子是奇人、奇女,却非奇友,只因她有痴心而无赤心。

  马涛:

  马涛曾是知青部落中隐身的思想领袖,关心天下国家,博读各种思想读物,能写警句满纸的文章,组织思想沙龙,“引我走入知识之途”,甚至拟秘密组建政党以匡扶天下,似够得上“大丈夫当为天下奇”的标准。“我”后来怀念感激他,是把早期的他当成有大赤心的奇友看的。

  但马涛后来变了质。他逐渐变得漠视身边人、只顾自己,路遇流血女知青不施援手,逼着妹妹为帮他减刑而受辱,出国后还逼迫懂外语的妻子为他争取“中国民间思想家”席位。

  马涛是奇人、奇士,曾是“我”的师友,却终非奇友,因为他终缺赤心。

  马楠:

  马楠是马涛之妹,却不是奇人。如果说有点奇,只能是胆小得出奇:鞭炮在手时竟然怕手心的热气点燃了它,要左手拿一下,右手拿一下。貌、才均平实,嘴也笨,不懂男女间起码的风情浪漫。但就是她,成了“我”的妻,共度以后岁月。

  马楠在其兄被捕后,拒绝出去避风头,说:“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如果连这样的人也只能死,那我就死好了。”以后,几个姐姐欺凌折磨她,领导以保马涛减刑为诱饵奸污她,她都扛下来,令人心酸、惊叹。只因她“心疼他们(哥姐)”,“因为他们脸上有爸爸的影子,妈妈的影子”。

  马楠非奇人奇士,不可能做奇友,却终成契友,因为她有赤心——对身边生命的赤心。

  从马楠起,《日夜书》的“奇友”观发生了变化,从奇人中求奇友不可得,遂从非奇人中寻友人,“赤心”的标尺更突出了。

  郭又军:

  郭又军无奇才、奇性格、奇经历,只是会关照人。在“我”一心求奇友的阶段,“我”只是同情他被小安子这样的妻女所苦、被城管欺负,感谢他在下乡第一天帮了我,却并不看重他。待到中后部,他在“我”心中的分量逐渐加重,原因是他有某种赤心:年复一年地张罗回城知青的聚会,重访白马湖时一人兜起全部同行者赖的饭账……但他的赤心却仅限于白马湖知青圈子。

  郭又军,非奇人,有某方面赤心,过早逝世,使“我”悲伤不已。

  吴天保:

  第一章写大甲时,吴天保即已出现——对知青苛刻管理、脏话骂人的茶场场长,外号“猴子”。书的前半部写他的笔墨不少,却不入奇人之林。他晚年归田为老农,与贪官斗酒灭了贪官威风,教农民子弟打败城中富豪子弟,见世风败坏便为国而忧,被人讥笑,却见赤心。

  秀鸭婆(梁队长):

  梁队长也是管理过知青的一个农村人,在上梁干活时摔下来“砸坏了男人的东西”,他体谅出轨的妻子,赎回并养大两个妹妹,为刻薄的堂叔养老送终,见出赤心。小人物在小处显赤心,不亚于大英雄济世。

  一只猴子:

  知青点养的一只淘气、烦人的猴子,对人却有真情、痴情,马楠离开时它痴疯得攻击人。

  孔夫子是“礼失而求诸野”,韩少功是“赤心失而求诸猴”了。

  贺亦民(贺疤子):

  书的后半部分出现了一个既是奇人、又有赤心的人物:贺亦民。作者兴奋了,回到小说原初“奇人”、“赤心”两把尺子并用的主线,遂大写特写,有关贺亦民的篇幅占到全书的五分之一,比书中写其他任何一位奇人都要多。

  贺亦民读完小学便辍学,在街头混成扒手、扒手王,下乡运动时坚决不下乡,因此不算知青,只在城里抓捕扒手风紧时来知青点混个几天,一口流氓腔遭众知青嫌。“我”和他是小学同学,知道他小时候被迫辍学的伤痛,故能包容、接待他。后来,他在监牢中自学电工技术,以实践经验和诡异思路钻研电器发明,成为天才发明家。他发明的深井数据传输技术比西方最先进的同行快许多倍,若同意卖给境外石油巨头,就可换回个人的金山银山。但他就是想“献”给自己的国家,北方大油田上以石油城面貌呈现的国有企业“是他心目中最具体、最实际、最有手感的国家”的象征。可是,油田的官僚体制使其发明活活闷在资料柜里。贺亦民因此骂:

  “你们这些政府和国企的官爷……在办公室坐出了一个大屁股,在馆子里吃出了一肚子好下水,爱一下国就这么难?……每天上班八个钟头,你拿一个钟头来爱一下行不行?……”

  在人生还有自由的最后一刻,他把自己的发明资料一键无偿公布于网上,给了社会和国家。一个扒手出身、一身“二流子”气息、被人轻贱的人,在最后时刻彰显了他报国的赤子之心。“我”曾被他邀到油田帮他说项,是他的故事的见证者,见出宝石和顽石同体,英雄原在民间。

  贺亦民是“人渣”出身的奇人、奇士,却终是我的奇友,因其有大赤心。

  马笑月和一个刚睁眼的孩子:

  马涛的女儿因遭父母遗弃而形成病态性格,愤恨父母时用碎玻璃划破自身,为不能进电视台工作而跳楼自杀。最后竟准备开枪射杀“我”——哺养她长大的姑父,杀“我”不遂后自己跳崖而亡。她在开枪前有一长段指斥:

  “你和我那个爹,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大骗子,几十年来你们可曾说过什么人话?又是自由,又是道德,又是科学和艺术,多好听呵。……你们也是一些人渣……”

  这样病态的人儿,竟然也内藏赤心。

  马笑月和最后出现的“刚睁眼的孩子”都是“我”求友、觅心不可缺少的一环:虽然“前不见古人”、同辈皆潦落陨折,但并非“后不见来者”——从后来者中可觅赤心友。只是,这两位“后来者”一个自毁,一个不能与“我”同享那遥远的未来。全书以希望结尾,满含悲哀。

  但“我”毕竟曾找到奇友或奇友的影子,从卑污中、粗鄙中、“人渣”中,找到过那蒙垢、带垢的真金——那虽然微小但确实红热的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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