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一些有偏见并自以为是的家伙,这点在我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至少,我一直把“诗人”视为远人惟一的写作身份。后来我很快就不得不修正自己的看法,他不仅写诗,还有大量的小说、散文、随笔、评论见诸报刊。有段时间,我对此不以为然,觉得写作应如韩愈所言,“术业有专攻”,兼顾门类太多,意味着会有被平均化的危险。事实证明,在远人身上,我们之前的看法,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偏见而已。
我想终有一天,当你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你会佩服一种人,他们只要坐下来,打开电脑,文字就源源不断地得以涌现。这种“自动写作”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波德莱尔曾在《给青年文人的忠告》中指出:“要写得快,就要多想,散步时,洗澡时,吃饭时,甚至会情妇时都要想着自己的主题。”我想波德莱尔原来很早前就替我解释了心中的疑惑。远人每天奋笔疾书的书写姿态,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能写才是硬道理。
《河床上的大地》一书共分三辑,分别为“性情人的性情书”、“画廊的另种阅读”和“城市里的鸟鸣”。我仿佛看到三个远人的影子,集读者、评论者和心灵的捕手于一身。艾柯在《悠游小说林》中谈到过模范读者和经验读者的区别:前者接受文本的牵引,而后者则没有条例能规定他们怎么读,他们通常在阅读过程中,拿文本作为容器来贮藏自己来自文本以外的情感。毫无疑问,远人属于后者。在谈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米兰·昆德拉等作家时,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美学见解的经验读者开始了他独具一格的评析。这些文学评论建立在扎实的阅读基础和严谨的行文上。你要是知道他几乎每年都要重读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自然就能理解这一点了。
第二辑选自远人的专栏“有画要说”(他为此一共写了130篇),“画廊的另种阅读”中收录了20篇。他从一个作家的视角出发,分别谈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现代派、野兽派……这些各种流派的画家和经典之作,本是他经验之外的东西,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总不可避免以自己的经验来面对这个世界”,然而他却能“借用艺术家的眼睛,发现另一种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阐释自己的见解,刻上了他鲜明的个人印记。
这个人几乎是为书而生的。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家藏书颇丰。他更多的是通过藏书和阅读来建立与世界的联系。对于从小生活在乡村的人来说,城市里的落叶、鸟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疏忽的细节。远人依靠诗人那颗细腻的心,将这些我们视而不见的部分流诸于笔尖。本杰明曾言我们生活于一个经验贬值的时代里。然而这种贬值,是因为过多的经验摧毁了我们的想象力。或许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忽略婴儿的眼睛、街边的旧景以及窗台外的鸟鸣。远人用诗人的敏锐,捕捉到了这些能触动心灵的瞬间,充当了心灵捕手的角色。
罗兰·巴特有一句名言,文学就像是含磷的物质,在它要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最明亮的光芒。我想这本书应该具备了一些含磷的物质,至少作者本人视写作为灵魂自我救赎的惟一方式。写作主题虽然繁芜多样,但是最终都会集中到一个主题上来,那就是写作本身。我喜欢他这种纯粹的写作策略。
(《河床上的大地》,远人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