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某月,著名学者庞驼在美国白宫会见了他阔别35年的老同乡、老校友,著名的历史学家、美国的中国文化革命研究会会长史福威教授。庞驼邀请史福威到中国讲学,并参加中国走向21世纪大战略研究。史表示对中国E省一重大悬案很感兴趣,愿意搞“文革”研究中的这个选题。庞驼听了略为一惊,仍表示欢迎。
就这样,史福威抱着要检验中国改革与开放的承受力的心理,和完善自己“崩溃论”学说的研究,带着助手玛丽博士如约到中国来了。中国社科院同意史、玛以中国社科院赴E省专家组的名义开展工作。
这不是一个普通案件,而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悬案:1976年,在中国西部某大监狱,女犯人苏曼丽因越狱逃跑被守场驻军连长邱剑击毙了。1977年,世界著名的海洋学家、美籍华人学者冯博士回国讲学并寻找女儿冯珊珊。E省公安厅才知道当年反越狱暴动的英雄、而今省公安厅侦察科科长邱剑枪杀的苏曼丽正是冯博士的女儿冯珊珊!1979年,冯博士第二次来华讲学,再次寻找失落的女儿,中央很重视,省公安厅也很快侦破揭晓:原来邱剑是一个长期玩弄女犯人,强奸苏曼丽的恶魔。在苏怀孕即将败露的情况下,邱剑又用阴谋手段极其残忍地将她虐杀了!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邱剑执法犯法,被判死刑,立即执行。为了国际影响,为了不伤冯博士的心,E省仍然没有将事件的真相告诉博士。博士返美后,积劳成疾,忧郁含恨而死。临终前嘱咐朋友史教授,一定要解开“女儿失踪之谜”。
史福威的专家组受到了E省省委、公安厅、外办、社科院等单位的热情接待和大力支持,工作进展很顺利,一度使玛丽博士十分兴奋,史教授喟然长叹。但不久,史、玛很快发现,E省是一个谦谦礼让的君子国,在他们上下左右有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由笑声、笑脸、宴会、舞会织成的网,将他们紧紧包住,密不透风,很难冲破。像天空出现的“乌云”,调查出现了阵阵危机。扫开这朵乌云,会出现新世纪的曙光吗?专家组在庞驼的支持下,坚忍不拔地探索着。
专家组查阅了大量资料,走访了不少办案人,尤其是当年邱剑、苏曼丽中学的同班同学,雷劳驻军牛忠,发现当年办案的不少漏洞。但是专家组接待组副组长,当年办案的总指挥、原公安厅副厅长孟禹坚持说,事实清楚,对邱剑的结案正确。就是非常支持专家组工作的省历史所副所长白舸也无法否认是邱剑设计虐杀了苏曼丽。因为即使是“文革”中,劳改场驻军也是不能无故滥杀犯人的,为什么是曼丽刚翻墙的半夜被邱剑枪杀,正好又栽在大墙外,说明是犯人越狱。以后破案时,挖出曼丽尸体,进行尸检证明曼丽腹中有邱剑的胎儿。审问邱剑时,他也供认不讳。杀人偿命,铁板钉钉,还能翻案吗?
案件悬疑的焦点是:邱剑本人签字画押就不是冤案吗?有无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为什么牛忠“疯”了,孟禹“罢工”?专家组也接受不了这样的逻辑:父亲在台上儿子就是英雄,父亲完蛋了,儿子也成罪犯了。特别不能解释的是:既然中央这么重视,案件已真相大白,伸张了正义,为何两次都不告诉心急如焚的父亲即海外学者冯博士?曼丽是如何到雷劳的,为何长期不能平反释放?她与邱剑的关系怎样,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虐杀她?……
终于发现了光量子,不是在实验室,而是在舞会上,这就是邱剑同母异父的兄弟爱之声公司总经理艾生,以及决心和他离婚的妻子丁苑兰。这个活在世上发誓要为邱剑翻案的艾生,使一部分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决心埋葬丈夫轰轰烈烈事业的妻子丁苑兰,又使一部分人欣喜若狂。一张敏感的弓弦上又搭上了一支带毒的箭,它还射得出去吗?专家组掉进了E省的是非漩涡。有不少人关心,不少人冷笑,不少人兴奋,不少人恐惧,但他们都无不暗中惊异。一场全方位、多层次的“热核反应”才真正开始了。艾生告诉玛丽:苏曼丽并非死于枪杀,而是死于“蒙面人”。蒙面人的凌辱让曼丽由人变成鬼;正是他哥哥邱剑的无微不至的关心才使曼丽从鬼变成人。但要使这千古奇冤大白于天下,必须弄到邱、苏在狱中的两本日记。为翻案而坐牢的他,正是为寻找这两本日记才活在世上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专家组在庞驼的支持下,几经曲折,终于排除万难下到雷劳。由于公安厅内部的矛盾,他们也核实了真正强奸苏曼丽的“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雷岩劳改场场长,现手眼通天的省公安厅办公室主任黎敏!但新问题又来了,在雷劳的“蒙面人”不是单数,是复数,甚至是群体!强奸苏曼丽的只有现今红得发紫的黎敏吗?专家组决心起诉他,行吗?事情也许更复杂了。经过几年的痛苦折磨,牛忠将发掘珍藏的苏曼丽日记交给了老厅长孟禹。面对这本万方追逐来之不易的“天书”,孟禹几乎神经分裂!有这样的事吗?他管的劳改场这么暗无天日,荒唐恐怖?作为一个老公安,他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污蔑,简直是污蔑!”孟禹想起破房秀一案对他的教育,他侦破的房秀案多荒唐啊!荒唐对荒唐,他还能一贯正确?尤其是他这次下到雷劳的所见所闻,让他开始动摇了。老公安想这是永远埋在大山中将变成化石的日记呀,不是评功授奖的材料,犯人有必要编造吗?慢慢地他接受了这可怕的现实,重新审视邱苏惨案的冤情。曼丽的日记,清楚地记载了她与邱剑石破天惊的狱中爱情,以及她如何在狱中由人变成鬼,由鬼变成人。不能平反昭雪,面对腹中胎儿的“威逼”,她策划自愿赴死,以成全丈夫事业。曼丽死前的日记明白无误,写得肝肠寸断而催人泪下。
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
我无能,渺小,不懂事,配不上我的丈夫,但我决心不愧是他的妻子。我为终于想好了一件帮助他伟大事业的事而高兴。
我想得多苦,多难呀!
难在他爱我,深深地爱我,绝不会伤害我;难在我也爱他,爱得要命,绝不会离开他。我绝不能再拖他的后腿了,但一死就了之了吗?
不,他会因为爱我,怀念我而忧伤;我也因默默无闻地死去而遗恨。亏我想得出这一人间杰作,上苍怜我,终于想出来了!我要他杀我,在我越狱时亲自枪杀我!有幸看到这本日记的人们,你们不信吗?那怪你们太愚昧;你认为爱人就不会枪杀自己的亲人吗?那是你太平庸;你认为他枪杀了我会痛苦吗?多幼稚;你认为我会因含冤而死、遗臭万年就委屈吗?太可悲……这有什么不好呢?死在自己恋人的枪口下,那是何等的幸福啊,而我的恋人因此而永生!
再见了,我的爱人,再见了,我的心肝。当你有朝一日取得了成功并真的当上了国王,拥着新王后举行大典时,我是不会嫉妒而会为你祝福的。我不想在世界上正名,但我希望你秘密地秘密地向她讲述我们心酸的故事,增加你们人生的甜蜜,承认我这可怜的妻子。剑,亲爱的剑,你敢吗?再见了,我的儿子,我的宝贝,请不要怨恨你的妈妈吧,请不要怨恨你的妈妈啊。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妈妈是至死也爱你的啊!我的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再见了,我的爸爸,我亲爱的爸爸,你承认我这个不孝之子吗?我浑,我没有保护好妈妈,保护好红宝石。我浑,堕落了,成妖了。是邱剑恢复了我的天良,又是他一手把我枪杀了,你能理解吗?我多么想你呀,爸爸,天天想,夜夜想,想你来救我出火坑。我呼救,天天呼,夜夜呼,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于是想出了这个枪杀的一幕,能惊动你吗?惊动远在大洋彼岸的爸爸吗?可是当你赶来得知一个罪恶的逃犯时,你能理解女儿的苦心与冤屈吗?我的爸爸啊!
再见了人间,再见了雷劳,再见了古堡,再见了鹰嘴洞、八宝山、仙人掌,再见了牛忠、金华、马连长、郭连长、大门洞、赤裸人、蒙面人,再见了白娘子、黑妹子及女队的姐妹们,再见了,金色的果园、诱惑的蛇儿、贪婪的岩鹰。美丽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多么舍不得你们呀,但你们能原谅一个狐狸精、一个逃犯吗?
最后,我要做的事,就是将这本日记,这本我爱人送我的日记,我罪孽的生命、战栗的灵魂,严密地封存好,埋入雷岩,哪怕它变成化石,也别在当时泄露天机,去影响我爱的人。
上帝,审判我吧!
亲人,宽恕我吧!
这就是“文革”中中国西部狱中的千古奇案,终于在专家组考察下澄清了。
谁能怀疑日记的真实性呢?谁又不会认定邱剑死得冤呢?邱剑是英雄吗?他因此而能平反昭雪?反对者皮苈说得好,如果邱剑真的爱曼丽,哪怕是女人决心赴死的一厢情愿,但开枪的是邱剑啊,他就忍心把恋人打死吗?可信吗,显然在未获得另一本邱剑的日记之前,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而那本可能流落国外的神秘日记,同样令人担心。
看来,强奸曼丽的黎敏是蒙面人,枪杀曼丽的邱剑是蒙面人,甚至写了日记的曼丽也是蒙面人!在专家组的百般努力下,事情似乎更清楚了,似乎也更迷糊了……
这是一部侦探小说吗?不,专家组不是福尔摩斯,他们要提供的是战略研究。
肯定地说,这是一个非常罕见但又十分典型的案件。 “文革”中的雷岩劳改场,野蛮血腥,暗无天日,守军邱剑不能不把罪犯情人苏曼丽枪杀了;改革中的企业家艾生、丁苑兰夫妇拼命找钱来改变自己,而丁后来又不得不把艾出卖了。邱剑与苏曼丽都死了,还蒙上了历史的迷雾与灰尘;被妻子搞得焦头烂额的艾生,却念念不忘为同母异父的哥哥邱剑翻案。
专家组终于克服了重重阻力进入到劳改场实地考察。
这是一个何等遥远、苍凉、陌生的劳改场啊,它上演了多少荒唐残忍、不为人知的故事。由于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原、大山的古堡中,外面的人不愿进去,里面的人也难调出来,不仅犯人,就是管教人员也严重异化了。他们说:“犯人是有期,我们是无期。”“我们是献了终身献子孙!”再加上空前的“文革”破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怎能期盼这样的劳改场改造人,教育人?
越来越接近真相了,随行的公安厅秘书芹琴也紧张起来,每个人都在考察中做着自己的结论。此时,远在北京的庞驼叫秘书打来密电:令专家组立即返回省城。史福威教授不动声色地布置讨论考察结论,史、玛的观点在讨论中遭到了以皮苈为代表的省公安厅的部分人的顽强批判。皮的批判痛快淋漓,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次国际合作是一次新世纪的远征吗?崩溃》揪住了读者们的心……
(《崩溃》,张忠富著,作家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