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并抵达文学的根本

　　人道主义思潮在20世纪80年代像一剂醒脑汤药，让国人为之一振。中国重群体的文化特质和皇权家族结构绵延千年，集体无意识中阿Q精神的因袭，现实生存境遇中物质主义的逼压，中国现代个体跻身于多元文化杂糅的语境，我们如何去体验、感悟并实践人道主义？这其实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直至今日，人道主义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

　　王达敏《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立足于文学本质与人的探讨，其情之真其思之深，犹有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天真烂漫与阔大辽远。王达敏几十年浸润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与文艺理论现状研究，经历了当代文坛几十年的心路历程。在对于当代文学细读、点评与述论的基础上，追本溯源地去探究人道主义的中外源流。正是有感于当代文学人道主义特质的稀缺与珍贵，才从学理上梳理分析，重新为当下学界精辟阐释了自己对于人道主义的清晰认知。人道主义从一个抽象的概念具化为一个个具有历史文化时代内涵的与人息息相关的特质。同时也纠正了诸多对于人道主义的误读和曲解，这些无疑让我们在重温人道主义的时候，时时警醒时时心惊。

　　该书最为突出的特征在于它直指当下人心的现实意义。人道主义是从个人本位出发，而其落脚点则在于现代社会自由、平等和博爱的价值理念。这些基于启蒙理性的价值观念形成了西方理性启蒙思潮，并促成了西方人道主义递进式的发展。中国当代文学破除政治意识形态束缚之后，在市场经济、大众文化和物质主义的语境中，极快地进入物化的个人主义，其落脚点是世俗生活欲望的满足与精神的坍塌。人道主义被个体欲望话语遮蔽，被大众娱乐文化消解，从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让人道主义成为和写作、人生乃至理想无关的词语。当今无论从任何一个维度来谈论中国和中国文化，无疑包含着文化昂进的时代要求。而重新回归对于人道主义的探讨与思考，在一个恰切的方向对当下人心和文心进行深度的内省和反思，无疑也让中国文学和文化有更多层面递进发展的可能性。

　　其次从人道主义文学的角度，关注当代文学症候。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文学思潮也是如此。而当下的文学则呈现出驳杂难辨的写作状态，创作的不自明状态和评论的含混暧昧一并成为当下文学的症候。在众声喧哗中既不见思潮也难见流派，多元共生成为一种特征，因而也成为我们无法自证文学性的一个理由。当下网络成为又一个新兴的权力话语，网络媒体上各色刺激眼球的文字和画面，在让人饕餮致死的同时，又时时以底层草根的名义宣泄个人的复杂欲望。在一个甄嬛体后宫戏获得普遍接受的话语体系中，我们时常在人性基准线以下谈论人与文学的关系。人道主义文学则从一个侧面照亮了文学乃至民族文化中被遮蔽的人性深度与人文情怀。因此，我们重新回顾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经典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存在主义、现代后现代小说中所蕴含的人道主义情结，翻看当代文学富含人道主义的一系列文本，在充满人性理想的人物和叙事中，无疑会真正走入人与文学的本真探讨。

　　同时从文学思潮史的角度进行经典化努力。当代文学的经典化一直是评论家念兹在兹的一个问题。尤其是近30年的当代文学，体量庞大作家众多，海量的长篇小说似乎是一个个文本的陷进，评论者进入作家作品有时真有泥牛入海的感受。从人道主义文学发展的路径来考量当代文学创作，可以让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家具有类比阐释的可能性，在一种递进式的思想演进线索中进行当代文学经典化的努力，当然会发现一条极为清晰的文学思潮史脉络。该书对于路翎、鲁彦周、张弦、刘克、张贤亮、戴厚英、苏童、贾平凹、余华、韩天航、方方、严歌苓等多位作家的剖析，都是在人道主义文学的维度对于作品中的人与人性本质条分缕析，放在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的层面对作家作品进行经典化。面对当下价值失范的文学评论体系，这种经典化方式无疑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路径。批评的力度在于阐释的有效与合法性，且在文本批评之上能够具有史家远见卓识，为具有经典气质的当代文学作家作品梳理精神气质，将其叙事与文本中所暗含的文学焦虑与乡愁以学理的形式呈现出来。王达敏发现、阐释并命名，由此进入富于建构性的批评理论体系。

　　在个人本位带来身心桎梏，权力本位滋生遍地奴性，物质欲望让我们口是心非的时候，重新谈论人道主义是一种极其有意味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回归最本真的关于人、人性、道德、同情的思考，这些貌似陈旧的概念我们缺失已久，其所蕴含的意义也渐行渐远。

　　重新谈论人道主义是难能可贵的，又是直指当下文学症候的。理论的建构从来都是难的，但是没有理论的思考和言说，何来一个时代哲思与理想的幻化升腾。没有各类思潮的此起彼伏，何来一个时代文化之耀眼灿烂。同情之理解在当下是稀缺的，人道主义即是用同情之理解去超越此在的精神困境，回归并抵达文学与人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