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美的生命与军人情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8日08:04 韩作荣

  细读朱增泉将军的三部诗集,感到确有一些令人动容之作,让我为当代军旅诗有了新的收获而庆幸。

  说起军旅诗,恐怕要从我们的国歌和军歌谈起,战争年代,与祖国、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血肉相连的军旅诗,曾留下诸多令人热血沸腾,凝聚中华民族伟大精神、意志的辉煌篇章。然而,随着战场上的硝烟散尽,和平年代的军旅诗再没有那种血肉横飞、战马的蹄窝照着汪汪血水的语境,再没有《肉搏》《把枪给我吧》这样动人心魄的作品,军旅诗似已逐渐软化,缺失了刚性与英雄意识,似已辉煌难再。军旅诗在南方边境战争中,又有了新的变化。战争的酷烈,生与死的较量,喷洒的热血,冲天的豪气,比钢铁更为坚强的意志,再度成为诗之主题。当生命穿越死亡,军人的诗笔再度为壮美的生命雕像,当代的军旅诗又以血写的真实与切身的体验进入一种惊心动魄、血泪交融、撕心裂肺的境界。而朱增泉也正是在亲历这场局部战争中,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或许,正是这样的战争语境、生死离别,以及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的诗有着浸血的根基,有了他自己所说的兵味、硝烟味和人情味,写出了独树一帜的当代军旅诗作,使中国当代的军旅诗有了刚毅的质量和血性。

  朱增泉诗的首要特征,是其士兵本色与将军气度的统一。他是一步一步从列兵走到中将的军人,军人的气质、性格、天职、责任、军容,独有的生存方式,已深入骨髓;而将军独有的气度、胆识、阔大的胸襟、对战争亲历的生命体验、更高层次的理解和洞悟,使他的诗既有真切的部队生活实感,又有大的格局;既有人们熟知、却自出新意的鲜明意象,又有逼人的气势,进入崇高且充满人性的境界。

  在朱增泉的笔下,军人的日常生活,一些微小的事物,都被赋予了重要意义。他写《哨位》——“当过兵的人/迈出的步伐何以气宇轩昂/功底全在学会了站立/哨位是一句永恒的箴言:站直啰!”这是没当过兵的人难以体会的感受。在他的眼里,背包带“是老兵们的敏感神经”;而即将退伍《交岗》的老兵,“冰冷的枪管已被握得发烫/枪的脉搏在手心里噗噗地跳”、“离他而去时/这支枪也会难受的”,连枪都有了生命的情感。而诗人在《享受和平》中发现,“晨练的老人动作舒缓/他手中那柄长剑已失去了兵器的属性”,而“打过仗的人/就像混凝土中的石子和钢筋/注定要由他们/充当人群中的坚硬成分”。这是先由器识而后文艺,不是外在的描摹,而是有了体察和感悟之后,与心灵融为一体的诗的发现和新颖的表达。

  自然,作为将军,他的目光不仅盯在连队或一场局部战争,面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和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在他看似随意的书写中,以独有的诗性意义的表达,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写《美庐》,在貌似轻松的散步语境里,面对傍晚的江山,蒋介石的手杖每一次触地,都叩响一个杀机,而艰涩的笑、走神和宋美龄眼中吃惊的细节描绘,其背后却是一个王朝即将崩溃的背景,于貌似轻松中含着紧张,浅显里蕴藏着深意,“更难测/自己的纤纤玉臂,能否挽住一座将倒的江山/他俩那次离开了美庐/再没有回来”。这是朱增泉最好的诗,真正的举重若轻,看似平淡却内涵丰厚,而“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结句,言外之意多多,是真正以少许胜多许的作品。而在《飞越地中海》一诗中,诗人在美丽与平静中,却想到走上绞架的墨索里尼,“地中海的水很深/一旦起风/立刻会波涛汹涌……”这样的题材和作品,大抵是当下的军旅诗人难以寻出诗意,常常避开或说不出来的话,只有胸襟开阔、对战争有深入通透的理解、胸怀全局又具有轻松随意的诗意的艺术表达者才能写得出来,因为气度与胸襟是学不来的。

  朱增泉写在老山前线的作品,最动人的是那些饱含人性与爱的篇章。一位羞怯的战士在夜里去寻相思树,却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被弄进洞来,松开紧握的手说,“我采到了一粒相思豆!”“一粒包裹在皮里的相思豆/青皮上粘有血/大伙跟他一起笑了起来/全都满脸是泪……”情感复杂而又动人。而《妻子给他邮来一声啼哭》,写的是一位老兵的妻子分娩后,将婴儿的啼哭声录成磁带寄往前线,“这无比稚嫩的啼哭,哭得他/如醉/如痴/止不住地往下淌眼泪……”这只有在战争中才会发生的事件,本身就充满了诗性意义,在死亡和新生之间,那稚嫩的啼哭对人心里的震撼比任何炮弹的爆炸都更加强烈,更有心灵的穿透力。而这种人性的呼唤,在《苏军撤过阿姆河》一诗中,表达得格外强烈。当格罗莫夫中将宣布:“我的背后已经没有一个苏联士兵,/按照日内瓦协议完成了全部撤军。”然而无数苏军的母亲不信:“不!格罗莫夫,你见到了儿子,/我的儿子还在那边,你在骗人!”是啊,“假如儿子仰起脸来问你:‘在那边,/你打死的都是儿子还是父亲?’/格罗莫夫将军,你又是什么心情?”应当说,诗既充满了人性的悲悯,对整个人类之爱,又是深刻的超越争斗的诘问。

  在朱增泉的几部长诗中,既有诗的素质,又有犀利亦给人启迪的作品,应当是《火光·血·分娩灵魂的辉煌》和《冬季,我思念天下的士兵》。如果说,他下大工夫写下的《国风》《前夜》,由于以理性、概念作为写作的动因,读来并不见佳,但上述两首诗作却是诗人进入了一种介乎寻常的创造状态的结晶。一般说来,重意象与境界的生成,但诗如果没有哲学的内在支撑,没有对事物深入的理解与洞悟,便是没有骨头的作品。最好的诗应当是感性和理性都抵达极致、水乳交融之作,而朱增泉的这两首长诗,已逼近这种状态。那火光是红的,轰响却是黑的,当担架托起生命的一片薄云,他感受到“一群生命的热汗蒸着我的血腥/湿雾的盖尸布已从脚尖撩至我的睫毛”;那种双层感觉:“我双脚飘飞在红的云里/我身躯颠簸在黑的海上/我起伏在托起生命的一片薄云/我沉浮在生命之海的浪涛……”这是只有亲历了血与火的战争才能有的切身感受与体验,而经历了生与死的酷烈的战争,使灵魂得以再生,诗人则感悟出——“腿的羁绊是思想/思想的羁绊是腿”,继而写出了“双腿远行去了/我用思想走路”这样的名句。而《冬季,我思念天下士兵》一诗,则是以理性的思考见长的作品。其实,诗不必过于忌讳理性的渗透,只要不是图解概念,只说些尽人皆知的流行思想,而是能给人以启迪的真知灼见,是对事物深入的理解和智慧的表达,同样可以成为名作。这首诗足见诗人阔大的胸襟,其超越了不同阵营以及敌对,关切的是天下所有的士兵,看得出将军不同凡响的气度。诗中对战争与和平的理解和感悟,深刻并有自己的识见。是啊,“那些不同国籍的士兵们/都在同一个冬天里感受寒冷/在寒冷里共同发现/有样东西已经永远丢失在异乡”。而“战争是搏击,为了杀死对手/和平是奔走,为了自己生存”,这样的感悟,已直抵事物的本质。继而,诗人又提出自己的疑问——“究竟是因为有了战争,人类/才分化出士兵/还是因为有了士兵/才导致/连绵战争?”这相互勾连的问号发人深省。但“战争唯独不能以‘杀戮’做旗号/战争最响亮的口号是‘和平’”,“至于战争最直接的后果,只有士兵/感受最深……”是对战争与和平透彻、深入的理解。而“士兵是最容易受人崇敬的人/士兵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人”,这两句诗蕴含了诸多的内涵,言尽而意未绝。这样的诗,不是用诗的方式去说明什么、印证什么,而是植根于现实的真切的感受和洞悟,是能入脑入心的文字。

  在写战争的作品中,《巴尔干的枪声》亦是一首出色之作。当一把古老的提琴,于爆炸中琴腹发出一声炸裂的呻吟,“几根炸断的琴弦/在腾起的尘土硝烟里/悠悠颤动/哦!巴尔干的神经/在震颤……”将一把提琴与战争联系在一起,是需要诗人的慧眼与发现的,美好事物的毁灭,让琴弦连着心弦与神经,更增加了人们对战争的痛恨。而“拉琴的手/为何又一次被操炮的手/炸断?”这样的设问,是比说出结论更为尖锐而有力的表达。

  在朱增泉的其他一些短章中,亦不乏好诗。人们不难发现,他经常以军人的眼睛去看这博大而繁杂的世界,因而其诗有了独有的特色。他在《夜读》时,感觉“书籍如列队的兵甲/在四周排排肃立”,他观《云冈石窟》,发现“五万多尊佛像/最终未能守住北魏打出的半壁江山/这些佛像们也太大意了/居然没有一位带枪”;他写《锅盔》,也认为“锅”是和平,“盔”是战争,“吃饭与战争这两件大事/是有联系的”;他写《鳄鱼的悲哀》,亦为“铁甲在身/却丢失了兵器/从此无颜站立”,靠“偷袭为生/勇猛堕落为凶残”;在将军的笔下,甚至桦树林都是披金甲的武士;秦始皇不仅坑儒,也“坑兵”,但他看到的仍是“军魂不死”;而面对黄河冰凌,他看到的却是“黄河冰凌,兵也……”

  从上述作品中可以看出,朱增泉是多以军人的身份与视角进入诗之创造的,一位局部战争的亲历者,一位将军,以其宽阔的胸襟与包容天下的气度,以诗人的敏感和悟性,以及诗性意义的追索,写出了动人心魄的作品,以壮美生命的雕像与军人的情怀,为中国当代军旅诗注入了新的内涵,成为重要的收获,他的一些优秀之作,已抵达一种颇高的境界,为当代军旅诗竖起一座新的丰碑。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