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器是诗歌、思想和情感/向世界发射希冀、忧虑和爱憎/纸笔狼藉,不是撤退迹象/我活着,这书桌就不该是一座荒坟”(《书桌》)。朱增泉将军把他20多年来的诗歌结集三卷出版,是向世界发出的诗的宣言和思想的子弹,也是鲜花遍撒。其中,他的军旅诗卷《生命穿越死亡》,写尽南疆北国、战火硝烟、英雄士兵,任诗句在生命与死亡的铁丝网间无畏穿行;政治抒情诗卷《中国船》站在历史与未来的高度纵览天下,指点江山,沉郁悲壮,胸中拥抱一颗小小的地球;抒情短诗卷《忧郁的科尔沁草原》神游八方、心存高远、锦绣斑斓,是含泪的笑和爱的抒情。这三部诗集从内容和形式上互为补充又完整统一,凸显出一位当代中国军人的熠熠风采、一段20世纪后期中国诗人的心路历程、一个肩上落着鸽子的普通中国公民的精神雕像。
朱增泉的诗是滚烫的,字里行间跃动着一颗赤子之心,读后,“火焰”的意象如一场风暴席卷而过,那是战火的燃烧,感情之火的灼烫,生命之火的顽强。火焰照亮人心。朱增泉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少数亲历过生死战场的诗人,他极大地突破和发展了军旅诗的内涵和外延: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诗中如此真切地还原战争,那是惊心动魄的战场实景和直面生死的心灵战栗,在硝烟弥漫或熊熊烈火之中,他使我们重新认识了真正的军人。
从闷热潮湿、残酷危险、溅起血与肉的生命的极限,士兵的灵魂在血光中分娩,如同一句诗行的诞生,经受了痛苦、断裂和死亡的降临。亲历的,也必是刻骨铭心的,充满着传神的细节:裸居四壁渗水的猫耳洞,双腿炸没了就用思想远行,伤口生疼地浸在水里,两行浑浊的热泪冲刷着军帽下的泥汗、胡楂……大量原生态的细节突出了战斗的真实性,诗歌就是诗人写出他所能的惟一。你没有经过战斗,就看不到“丛林里卷过一个个生与死的漩涡”。那一刻如果不写出诗神赐予的漩涡及它的深度和吞噬力,一个诗人就是不存在的。
在生命有可能随时结束的瞬间,诗人永远站在生命的高地,那火焰的内涵是丰富的:他格外珍视那阵地上突然走来的一群毛茸茸的小鸡,那坑道口残留的一棵相思树,那录音带里传来的婴儿的哭声,他说:“是战争分娩了我的灵魂”,那火焰的红色是一次次血光照耀的盛典,是死亡的炼狱更是生命的律动,请看:“猫耳洞四壁红土/这分娩我最终也将埋葬我的/红土层/壁上有红色浆液漫下/地面如浩瀚红海在滞涩地汹涌/我看见我的一双脚/——我的生命之根/踩在黏稠的红土里/——是血,我想,猫耳洞/是长在地球浅腹部的胎盘/我正在胎盘中受孕/胎盘壁充血了,哦——血/母体孕我之血啊”,“我飘……巅……追……那片……火……光/一片日出的旭光/红得这般辉煌/白雾弥漫的地平线,远方/许多染血的手指,时隐时现/啊,一轮太阳/已经升上半空,在我的右前方/太阳变成一只瓶子/灌满一瓶紫红的血浆/那根连着我躯体,在滴血的/是我的脐带吗?/我降生在这血红的盛典/那是灵魂的分娩/我之魂,在血光里/母亲呼唤着我/生的庆典和死的祭奠交相辉映成/一片血光照耀的辉煌”(《猫耳洞奇想》)。红色是战火,是烈士的血流,更是又一轮崭新的日出。在死亡中歌唱新生,正是作者对生命生生不息的坚信,因为流淌的士兵的血,是父母的血又是民族之血脉,他在处女作中面对中华民族的血脉曾唱出过:“我踏着山脊,去约会死神……”他反复咏叹山脉是自己的父亲,是精神的灵动者,是民族血脉的象征。大山波涛汹涌般地起伏、横亘、盘旋、冲锋、站立、背驮、燃烧。诗人抓紧了这个气象万千又凝重磅礴的意象,一下子就打开诗歌之门,发出一声火焰的巨响。
真是“人,可以死/山,必须活”!诗歌的行列因此就树立了起来,就万马站立扬蹄,咴咴嘶鸣,此正彰显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气度和正义的力量。没有诗人的战争是嗜血的,诞生诗人的战争才能让那火焰的鲜红永远铭记在人们的心底。
朱增泉诗中另一个经典意象是“泪水”,没有泪水的眼睛不是真实的眼睛。他的泪水意象可分为三层含义:士兵的眼泪,为退伍的班长流,为一支老枪流,为一粒青皮里的相思豆流,在阵地上听到“录音带上儿子的哭声,眼泪打湿了他的胡楂”,这是带着火药味儿的、疼痛的泪,侠骨柔肠的男子汉的泪。另一层含义是诗人代替天下母亲所流的泪水,那异国他乡苦等从战场返回的儿子的母亲:“河水在冰缝间嘤嘤哭泣/在哭泣中苦涩地欢笑/笑不成声/又哭泣……”这时,他的哭声是为一场不明原因的战争、一个普通公民为国家作出无谓牺牲的历史事件悲哭,是冰冷的、绝望的泪水,爱而不能的泪水。而第三层含意,即朱增泉的代表作《地球是一只泪眼》中,把地球放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质问:“何时能哭干/这么多苦涩的海水?”因为这世界的不公平、非正义太多了,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艾青上世纪50年代的一首诗《海水》:“海水是咸的/泪水也是咸的/总有一天,海水和泪水/都会变成甜的”。这是50年前诗人的向往,如今50年过去了,地球仍浸泡在苦涩的泪水里,战争有增无减,恐怖主义袭击、掠夺、压迫、奴役、强权、贫困、饥饿……更有种种对所谓文明引入的未来战争的忧虑(激光、核弹、化学武器、病毒、网络……),所有这些阴影都化为一滴泪,一滴为世界而流下的缓缓的泪水:“沉重历史是我带血的胞衣/历史很痛苦,我很痛苦/夜间不断有哭声传来”,这是泪水的第三层含义,是为生命的悲悯、为人类未来的焦虑所流下的超越国界的泪水,一滴泪水,便能穿透历史,照耀未来。
在宏观的大视野下审视自我,诗人写下了多种这样“泪”的形象:“长城是睫毛/黄河是泪腺/中国睁大一只巨眼/仰望长空/泪灌东海/望得断南飞雁望不断悠悠遗恨/流得尽苦难风流流不尽壮士热血/今夜/我俯伏在这片热土上触摸历史血脉/啊!哪里是你星空下的告白”(《星空》)?在浩浩荡荡的历史面前,诗人是怀有历史眼光的在大道上奔跑的追日族。日落西山,但光明自在,星空自在,日星交替上升。“太阳熄灭了,至少它在今夜/是暂时地熄灭了”。这样的语句轻轻地写出来,在具体时间就会拥有雷霆般的力量。泪流淌着,倒灌东海,这是中国泪的悲壮,中国军人的高度责任感和使命意识。
这些诗中,意象密集,时空交融,岁月如河也如铁水奔流。“发烫的枪管,民族的跃动/和呐喊啊”,20世纪是那样驳杂、丰富、前后矛盾,像一头巨兽令人难以置信,也成为历史学家和诗人情感的源泉:“我/一名军人兼半个诗人/站立在世纪的暮色中等待曙色/用枪管和诗心/回首/眺望”。
战争与和平在这个世纪,都有着各自非凡的表演,就像绝对理想和绝对世俗,都想编好自己要编的故事。诗人明白“鸽子不敢飞上蓝天/是因为空中有鹰隼盘旋/有人喂养鸽子/就必定会有另一些人喂养鹰”。
穿越历史和现实的隧道,面对这庞杂而又迅猛多变、使人应接不暇的世界,诗人坚守着人格的崇高和对生命的热爱。他思索,他把对文明的反思、质疑、对历史的批判、问询,都交织在硝烟弥漫的历史时空之中,他的诗因此呈现出了强烈的批判意识和极其复杂的厚重感情:豪迈而痛苦、高亢却低沉、辉煌与沉滞、微笑与忧虑,信心与悲哀,这就是诗中火焰与泪水交融的全部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