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进入“汪曾祺的高邮”——重读《八千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6日07:43 杨 早

  时间的意义

  汪曾祺的故里小说中,《八千岁》不算特别显眼。它不像《受戒》(1980)、《大淖记事》(1981)那样有“破界”的意义,逮至1983年《人民文学》第2期发表《八千岁》,汪曾祺关于高邮的小说已经层现叠出:《岁寒三友》《故乡人》《徙》《王四海的黄昏》《故里杂记》《鉴赏家》《晚饭花》,连他20世纪40年代写高邮的《鸡鸭名家》也已重新面世。接着《八千岁》发表,还有众口称赞的《故里三陈》(尤其是《陈小手》)。《八千岁》在汪曾祺这一“高邮序列”里,似乎只是大运河中一朵浪花。

  尤其是《八千岁》的题材,只是写一个吝啬的商人被当地驻军敲诈,既非抒写劳动人民的“精神美”、“人情美”,也不代表“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文人雅趣。在当年,《八千岁》可以说将《受戒》引出的“汪曾祺之问”——“小说可不可以没有意义?”推到了极致。似乎也正是因此,少有评论文章单独讨论《八千岁》,多是将它放在一连串的汪曾祺高邮小说中,说是书写了“小人物的悲欢”。

  30年后回看《八千岁》,它的特别之处正在于超越了读者熟悉的劳动者、文人这两个汪曾祺笔下常见的群体,展现了小城高邮更多的社会层面与生活场域。如果我们将汪曾祺看作一个为高邮作传的写者,《八千岁》以其人物之丰富、描写之凝练,堪称进入“汪曾祺的高邮”的一把钥匙。与汪曾祺其他高邮小说相较,《八千岁》的时间比较明晰,八舅太爷进入里下河地区是“抗战军兴”之后,而这一带呈现出畸形的繁荣,是在“‘八一三’以后,日本人打到扬州,就停下来,暂时不再北进”,扬州沦陷,是1937年12月14日,而高邮被日军占领,是1939年10月2日,而汪曾祺在这年夏天离开高邮经上海、香港往昆明考西南联大。《八千岁》的主要故事,就发生在1938年初至1939年上半年这一时段。

  这一时段,念高中二年级的汪曾祺为避战乱,辗转借读于淮安中学、私立扬州中学、盐城临时中学,1938年还随祖父、父亲到高邮北乡庵赵庄住了半年——这里正是《受戒》故事的发生地,可是从《受戒》中我们完全看不出战乱的背景。时间明晰的意义,在于它决定了文本的方向。《受戒》的末尾注明“写43年前的一个梦”,这个梦是没有确切时间,它可以发生在汪曾祺高邮19年生涯的任何一个时段。甚至在那之前、之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庵赵庄没有改成人民公社,善因寺没有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明海与小英子的故事就会一次一次地上演(善因寺方丈石桥的原型叫铁桥,此人在高邮沦陷后投靠日本人,那时汪曾祺已不在高邮,可即使《受戒》的故事放到那时,又有什么不同?)《大淖记事》犹如一幅里下河的风俗画,而这风俗画也是长时段的,锡匠与挑夫,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小说结尾,巧云也挑起担子,十一子伤好了还是锡匠,刘号长被赶走了,水上保安队依然存在。日子似乎会永恒地这样过下去。但《八千岁》不一样,这篇小说写的是“变”。前半篇的“不变”,映衬着后半篇的“变”。在《八千岁》中,汪曾祺的高邮不再是一个梦,或一幅风俗长卷,视线所及,满纸都是大堤将决前的波荡。

  八千岁

  《八千岁》的开头算得奇崛:

  “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八千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当时的铜元。当地以一百铜元为一吊,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按当时银钱市价,三吊钱兑换一块银元,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两块七角钱怎么就能起了家呢?为什么整整是八千钱,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这些,谁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认定了他就是八千钱起家的,他就是八千岁!”

  “八千岁”在高邮话中不知有无别义,我只猜是来自杨家将戏中的“八贤王”,即八王千岁。八千钱起家,怎么就引申成了“八千岁”?不知。但这个人总括起来,一句话就说完了:“八千岁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这使许多人很生气。”

  民国的银价是逐渐走高的。按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1910年代,一块银元兑铜元128枚,因为3吊钱兑一块银元,当是1920~1930年代的市价。而据陈存仁记载,1914年的上海米价,每担3.6元,1929年,高邮米价每担6元(大旱大涝灾时曾涨至一担24元),抗战前夕,江南米价只有5元一担(丰子恺《伍圆的话》)。在八千岁发迹的这一时期,八吊钱连一担米都买不到,而八千岁能以此贩米起家(不熟不做,他应该别无他业),靠的什么?一靠俭省,二靠“不变”。所谓“不变”,首先是米价,“早晚市价,相差无几”,十多年来,也不过从3.6元涨到了五六元。“卖稻的客人知道八千岁在这上头很精,并不跟他多磨嘴”,自然,卖米的利润也是固定的,而且做的是街坊生意,“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楚”。其次是他的生产方式。“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经不用碾子,改用机器轧米了,八千岁却还用这种古典的方法生产”,机器轧米的革新还不曾影响到八千岁的生财之道,因为“本县也还有些人家不爱吃机器轧的米,说是不香,有人家专门上八千岁家来买米的,他的生意不坏”。托庇这相对安稳的时世,八千岁才能一点一点靠着“不变”积攒起他的财富。

  他的俭省,说穿了也是“不变”。永远的青菜豆腐饭,永远的草炉烧饼,汪曾祺不断用“非常简单”、“非常单调”来形容他的生活。八千岁最有标志的衣着“二马裾”,用老蓝布做,“自从有了阴丹士林,这种老蓝布已经不再生产,乡下还有时能够见到,城里几乎没有人穿了”,阴丹士林创于民初,可见老蓝布已是前清的产物,款式也与“长衫兴长”的时样背离,只能盖住膝盖。而这“长衫兴长”怕也快过时了,据《高邮县志》,“二三十年代出现了学生服、西服、中山服、衬衫、卫生衫、汗衫,服装向短装发展,男子较少穿长衫”。那么,八千岁的穿着,真是双重的不合时宜,土气到家了,难怪“全城无二”。他的儿子小千岁,才十六七岁,不但也穿一身老蓝布二马裾,而且被父亲收拾得同样的嗜好全无。八千岁到底允许他养了几只鸽子,不光是宋侉子的说情,重点还在于“米店养鸽子,几乎成为通例”。八千岁虽然俭省,但也遵守行规成例,如卖稻客人来,要加荤菜,要吃茶点,他都循例招待,只是自己绝不染指。

  老中国看重勤俭持家,这没错,但同时也时时嘲笑那些吝啬鬼。从《笑林广记》到《儒林外史》,出格的吝啬总是人们轻蔑乃至讽骂的对象。然而八千岁的俭省至于让很多人“生气”,不光是他的行径独特,更因为这份俭省被应用到了社会生活里,那就成了“不通人情”。“竖匾两侧,贴着两个字条,是八千岁的手笔。年深日久,字条的毛边纸已经发黄,墨色分外浓黑。一边写的是‘僧道无缘’,一边是‘概不做保’。”年深日久,足见八千岁一开始营商,就坚守这两条信则。僧道无缘,是舍不得出钱;概不做保,是不愿惹麻烦。这很符合八千岁的性格,但也将他推到了“路人侧目,同行议论”的地步。

  斋僧布道,打发乞丐,不仅关乎民间信仰,更重要的是传统社会的慈善互助形式。老中国是自治化程度较高的熟人社会,比如地保李三,发现了孤寡去世或“路倒”,就会“拿了一个捐簿,到几家殷实店铺去化钱,然后买一口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同时他也帮店家驱赶串街的叫花子(《故里杂记》)。“做保”也是熟人社会的特色,是前现代的信用评估体系,所以需要“殷实铺保”,财产多寡与信用程度成正比。虽然僧道无缘”、“概不做保”的店铺不止八千岁一家,但人人都知道八千岁有钱,肯花800大洋买两匹大黑骡子,但偏偏不肯施舍,不愿做保,这是很犯众怒的作风。八千岁的为人处世,一是“万事不求人”,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风格,虽然不招人待见,但和平年月,熟人社会,多半也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小说里没有写到他的妻室,猜想多半被这种苦日子压死了,将来八千岁给小千岁娶亲,仍然会有人图他家的殷实把女儿嫁过去,再给他家生下小小千岁。

  但这样的稳当日子,被战争一手挑破了。

  八舅太爷

  八舅太爷这样的人最适应乱世,聪明、胆大,不安分,而且无赖不讲理,“八舅太爷”这个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因为高邮人“把不讲理的人叫做‘舅舅’,讲一种胡搅蛮缠的歪理,叫做‘讲舅舅理’”。如果没有战乱,八舅太爷多半在上海当他的白相人,“放浪形骸,无所不至”。即使混进了军队,也未必能公开地鱼肉乡里。然而抗战军兴,和江苏省政府委员兼江南行署主任冷欣、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都能拉上关系的八舅太爷,就成了里下河几县轮流转,说一不二的“霸王”,骂一声“汉奸”,就可以拉一个人出去军法从事,“城里和乡下的狗一见他的车队来了,赶紧夹着尾巴躲开”。

  汪曾祺对这段时间高邮社会的描述极为准确而精彩:

  “‘八一三’以后,日本人打到扬州,就停下来,暂时不再北进。日本人不来,‘国军’自然不会反攻,这局面竟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数惊,到后来大家有点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这回事,大家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种田的种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长江为界,南北货源虽不那么畅通,很多人还可以通过封锁线走私贩运,虽然担点风险,获利却倍于以前。一时间,几个县竟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茶馆、酒馆、赌场、妓院,无不生意兴隆。”

  非常时期,军事第一,八舅太爷俨然成了本地的“最高军政长官,县长、区长”。最妙的是,“当地人觉得有一支军队驻着,可以壮壮胆,军队不走,就说明日本人不会来,也似乎心甘情愿地孝敬他”。高邮社会的规则已经变换,锡匠们“顶香请愿”,虽然不见于《六法全书》,但县长不愿把他们逼急,会邀请县里的绅商商议,通过协商了解十一子与刘号子的恩仇,而在战时,军队领袖的统治合法性至高无上,八千岁这样的富商自然无法与抗。

  八舅太爷在汪曾祺小说里还出场过一回,那是1992年创作的《鲍团长》。鲍团长是保安团的团长,在国民革命军里当过营长。八舅太爷闹得实在不像话,商会会长王蕴之请鲍团长出面,以军伍前辈的身份规劝八舅太爷。哪知名片递进去,回话说:“旅长说:不见!”鲍团长自觉愧对乡亲父老,这成为他去职的原因之一。

  政权、绅权、行伍伦理,八舅太爷一概不顾,偏偏他还自称“戎马书生”、“富贵英雄美丈夫”,占了宋侉子的踢雪乌骓,画一张画当谢礼。这样一个“风雅”的兵痞流氓,倒也是小说中民国人物形象的创格。

  小城中的商人、小手工业者,受到的迫害往往来自军队与流氓。《岁寒三友》中,王瘦吾毁于流氓式商人王伯韬之手(流氓商人的穿着很特别:“不论什么时候,长衫里面的小褂的袖子总翻出很长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实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纺,冬天是法兰绒。脚底下是黑丝袜,方口的黑纹皮面的硬底便鞋。”),陶虎臣的炮仗店,一败于当地驻军严禁冬防期间燃放鞭炮,二败于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全民军事化运动),最后连女儿也卖给了一个驻军连长,倍受欺凌。军队与流氓,都是民国社会中的“变数”。传统社会依靠官绅共治,以此达成社会的稳定,而军队与流氓是或明或暗的破坏力量。一旦像八舅太爷那样,将军队与流氓结合起来,又恰逢乱世,便几乎可以摧毁一切人们熟知的伦理规则。

  边缘人

  在汪曾祺的高邮世界里,社会下层有他们的委屈、辛酸与悲苦。但他们可以依仗自己的努力寻求希望与出路,巧云与十一子的相恋,《异秉》里的陈相公有梦里与母亲对话的慰藉,“岁寒三友”都靠技艺与变革迎来过好运,八千岁更是全凭俭省起家。他们各有特色,但合在一起,构成了其乐融融、有板有眼的人间。然而新的破坏力量自外而来,不仅是流氓、军队这些有形的力量,还有时代的变动那种“惘惘的威胁”(张爱玲)。

  八千岁古井不波的生活里,偶尔也会有所触动。看小千岁玩鸽子,他也觉得有趣。看见“长得像一颗水蜜桃”的虞小兰,他也会想:“长得是真好看,难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过为一个姑娘花那么多钱,这值得吗?”结论且不说,八千岁肯定觉得想想这个问题,都能把自己吓一跳!所以“他赶快迈动他的大脚,一气跑回米店”。

  八舅太爷一来,八千岁生活里的很多规则都守不住了。他往仙女庙贩粮,却不肯事前花钱运动。这种做法以前行,现在不行,立即被扣上了“资敌”的罪名。宋侉子是他这辈子惟一信得过的朋友,肯帮忙。宋侉子叫他拿100块钱送给虞芝兰,讲好800大洋赎人,又“说了好多好话”,才请到两个同行出面做保,将八千岁保了出来。

  八千岁给自己和小千岁换上了蓝阴丹士林的长袍,刮去了“概不做保”与“僧道无缘”两道字条。跟着就是那句点睛之笔:

  “是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账桌上一拍,大声说:

  ‘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

  结尾的况味,与老舍《断魂枪》结末沙子龙抚摸着冰凉的枪杆,说的那句“不传,不传”有异曲同工之意。一个时代的逝去,不是升斗小民所能看清,但他们能够清晰感觉那种动荡。

  这种动荡,在有些语境里,或许还是一种进步或革新的象征。但在汪曾祺的高邮世界里,那些手艺高超的匠人,那些安分守己的坐商,甚或只凭力气吃饭的贫民,都被这种动荡剥夺了按照自己意愿或常例生活的权利。

  八千岁为什么只跟宋侉子要好?从生活习性、饮食爱好各方面看,两人都格格不入。或许他们的共同点,在于对米粮古典生产方式的恋慕。宋侉子喜欢贩马贩骡的浪子生涯,八千岁舍不得他的碾子与大骡子。显然,这种生产方式马上就将被机器轧米取代,而且较大的米如春裕米厂已在高邮出现,职工达数十人,碾米车间300余平方米,有16匹柴油内燃机与大小碾米机,日产大米5000至15000斤。可以想象,八千岁和宋侉子怎么敌得过这样的潮流?

  跟宋侉子关系不浅的虞小兰母女,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也是时代波荡的牺牲品。虞芝兰本是前清盐务道关老爷的小妾,关老爷死后被大妇逐出,只能重张艳帜,年老色衰后又以女儿瓜代。原本的大户人家子女,被迫只能以色相事人。她们同样是新生活中的边缘人。虞小兰出来走走,“路上行人看见,就不禁放慢了脚步,或者停下来装做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几眼。他们在心里想:这样的人,这样的命,深深为她惋惜”。美是大家都喜欢的,但这份美难以将养,只能为有权人或有钱人攫夺。

  《八千岁》从一个吝啬的富商,写到一个骡马贩子,再写到一个美貌妓女,看上去并无任何叙事的逻辑,实际上,汪曾祺写的是这座小城里的一些边缘人。时代对他们的改变,就是将他们逼回生活的常态。没有这些改变,他们虽然被路人侧目,同行议论,却生活在自足的世界中。当宋侉子无马可贩,虞小兰辗转于驻军首领之间,八千岁脱下了二马裾,晚茶吃上了三鲜面,一个时代就此逝去。

  当年读《八千岁》,看到最后一句,似乎作者的描写同情里夹着嘲讽。现在重读,字里行间传递的东西要复杂得多,其中一层一层的滋味,纵是起汪先生于地下,也未必说得清楚。而文学的无可替代,不正在这点儿“说不清楚”上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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