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一幅字与三封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6日07:37 许建辉

  几年前,文学馆编辑出版了一本书叫《文人的另一种交往》。书中收文不足百篇,却有三篇写到汪曾祺,而且都与画有关:一是《汪曾祺的画》,二是《汪老赠画》,三是《在汪曾祺家抢画》。三篇文章分别出自邓友梅、张抗抗、陈建功三位著名作家之手,所记均趣谈珍闻,读之饶有兴味,诚如主编陈建功作书“序”所说:“在历史的沉浮与人生的跌宕中,文人们留给历史的,并不仅仅是著述,还有无数鲜活的个性呈现、无数美好的交往佳话。本书正是从一些具有纪念意义、堪可回忆的物品入手,选取发生在作家与作家之间、作家与艺术家之间以及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感人故事,从中应可看到现当代中国作家们立德立功立言的身影,更可领略作家们情感之深厚、友谊之坚贞、为人之方正、个性之独特。”

  汪曾祺的丹青功夫,完全是自学而成。有家学渊源垫底固然重要,但天资才华与机遇自然更是不可或缺。邓友梅说过,汪先生的画缘,始自被“错划”后发配东北一家农场劳动时:“农场要编本有关农作物的通俗教科书,领导给他个改造机会,叫他为那本书画植物标本。每种作物叶子什么样,花什么样,果实什么样,都照原物一笔一画地描下来(就像《本草纲目》里的插图)。”邓先生推测,“他就是那时才发现自己的绘画天才,并从此养成了画画的习惯”。从工作需要出发,而后成兴趣成爱好成专长。一切都似在顺承自然不曾经意之间,又一切都能克艰克难水到渠成。没想成名却成了名,没想成“家”也成了“家”。汪先生的艺术生命之路,实在是既平凡又伟大!

  遗憾的是文学馆藏品中似乎没有汪曾祺的画(起码2000年以前的账目上未见登记),所以《馆藏珍品大系·书画卷》中只收录了由臧克家先生捐赠的他的一幅字,写的是他的一首七律“旧作《岁交春》”:“不觉七旬过二矣,何期幸遇岁交春。鸡豚早办须兼味,生菜偏宜簇五辛。薄禄何如饼在手,浮名得似酒盈樽?寻常一饱增惭愧,待看沿河柳色新。”字幅上除钤有“汪曾祺印”外,还另盖一闲章“岭上多白云”。这幅字写于“1996年冬”,距其1997年5月16日辞世只有半年左右时间,但诗中却看不出一点日薄西山老之将至的凄清与落寞,而是充满了生活的兴致与热情。汪老是诗人又是美食家,所以有本事把食材变“诗材”——鸡、豚、菜、饼、酒,荤的素的吃的喝的上个齐全不说,就连葱、蒜、生姜等佐料(“五辛”)都没落下。信手拈来的诗句诉诸信笔挥洒的书法,相得益彰,相映成趣。读其诗品其字,最触动心魂的,是那种柴米油盐喜怒哀乐的人间烟火气息,是那种把酒黄昏采菊东篱的恬适氛围。

  除了字,还有几封他写给朋友的信函,也藏在文学馆的手稿库中。汪曾祺是散文圣手,他写的信,从结构到语言都像散文一样美。干净简洁温润淡定的文字,承载着丰富的信息与厚重的友情,更有掩不住的见识与学问时时跃动其中,读之确有怡颜养心之感。这里不妨照抄几例,以其原汁原味与读者诸君共享。

  例一

  萧乾同志:

  不知道你从南朝鲜回来没有。

  听说你养乌龟,有这事么?

  江苏的《东方记事》将改版,由北京的朱伟任特约编辑,他来找我谈了一次。拟开的栏目颇吸引人,其中有些富有刺激性,如“灾难报告”(专报中国的灾难),“文革研究”。也有比较“中性”的,如“两地书”(载海内外学者来往书信)。有一栏是专载文人的业余爱好的,他们原拟栏名为“兴趣和乐趣”,我改名为“四时佳兴”。他们让我主持这个栏目。我想约你写一篇“养乌龟”,如何?

  这个刊物得以知识分子为对象,他们希望办得高雅一些,像《大西洋》那样。希望你能支持。“养乌龟”如不合适,可另改题目。

  即候  盼安!我的地址是 蒲黄榆路9 号楼12层1号  电话:763879

  汪曾祺

  9月6日

  例二

  友梅:

  《鼻烟壶》写得怎样了?

  有一本《鼻烟谱》(原书似名《洋烟谱》),好像是赵之谦写的,我曾看过,《香艳丛书》好像收入的,此书你不知道看过没有?如未看过,可找来看看。

  卖鼻烟的铺子里挂的小横匾上写的字:“可以醒脾”。这是我在长沙一家老鼻烟铺里见到的,可说贴切。

  廊房头条一家高台阶小门脸的铺子,是专卖鼻烟的,梨园行中人常于早晨遛鸟之后往彼小坐,这家似叫蘭什么斋,到处贴的是时慧宝写的魏碑体的字和很俗气的“螃蟹兰”……叶片披纷如蟹脚。

  我今日晚往徐州去讲他妈的学。去年他们就来过人,我当时漫应之曰:“明年再说吧。”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不想人家当了真事!以后该断然回绝的事则当断然,不可“漫应”也。徐州倒也应该去看看,顺便还到连云港去两天,大概月底可回京。

  你们的画我一直记着的,我一直在找一个好的燕子的形象,还没找着。我想把燕子画得很黑,羽毛周围略泛紫光,后面用宋人法画梅。

  斤澜荣归作汗漫游,闻尚未回。南方冬冷难耐,不如仍到北京吃涮肉为好。

  我近来身体颇佳,肝脏似无问题,3T正常,转安酶降至143。唯觉无所事事,只是看舒克申小说消遣耳。

  即候俪安!

  曾祺

  十一月廿四日

  例三

  巴先生:

  前两天在我们这儿的图书室里翻了翻《六人》,看了那个后记,觉得很难过,看到您那么悲愤委屈,那么发泄出来……强烈极了,好些天都有那么个印象。……昨天晚上看了一个歌舞晚会,睡得很晚,今天一天精神很兴奋,应当睡午觉时候睡不着,想着要给您写一封信,想问候问候您。

  一直常常想起您。

  我不在武汉了,回北京来了。我说是“回”,仿佛北京有我一个根似的,言[这]也就是回来的理由吧。主要的是施松卿的身体不好。我在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联在霞公府15号——北京饭店后面,您大概晓得那条街的。

  章靳以来北京,见到两次。一次是在英雄代表大会上,一次是在吉祥听昆曲。他大概是今天十一点钟的车走吧。我听说劳模英雄是在那一班车走,那他可能一齐走。他大概会谈起听昆曲,因为会谈起卞之琳,谈卞之琳听游园。有些话是我告诉他的。不过我后来又想还是不要多谈卞之琳的“检讨”的事吧,因为我们知道得不全面,断章取义的可能不好。

  昨天那个晚会好极了,是新疆、西南、内蒙、吉林延边四个少数民族文工团联合演出的,超过了北京和全国的歌舞水平,靳以要是昨天没有走,他一定也会谈起的。

  听说您下月要来?确么?

  曾祺

  十月七日

  以上三例信函,应以致巴金的一封为最早。之所以将其放在最后,是想介绍一点它的背景:1949年9月,巴老翻译的《六人》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1950年5月,汪曾祺由武汉调北京市文联工作,在图书馆里看到了这本新书。让他“觉得很难过”的,应该是巴老写在《后记》中的这样一段话:“三年前开始翻译这本书,工作时断时续,到今年五月才译完最后的一章。这本小书的翻译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时间。事实上我执笔的时候并不多。我的时间大半被一个书店的编校工作占去了。不仅这三年,近十三年来我的大部分的光阴都消耗在这个纯义务性的工作上面(有那些书,和那些书的著译者和读者给我作证)。想不到这工作反而成了我的罪名,两三个自以为很了解我的朋友这三年中间就因为它不断地攻击我,麻烦我,剥夺我的有限的时间,甚至在外面造谣中伤我,说我企图霸占书店。我追求公道,我举事实为自己辩护,我用工作为自己申冤。然而在那些朋友中间我始终得不着公道,始终争不到一个是非。这本书的翻译就是在这种朋友的长期的折磨中进行着的。”

  汪曾祺一贯追求的是和谐的生活情调与人生境界,巴老的沉重诉说,自然令他痛心,于是赶紧致信问候。好在就在同一篇《后记》中,巴老还写了下面一段文字:“译稿发印以后我去北平住了一个多月。我过了四十天的痛快日子,看见了许多新气象。我摆脱了三年来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的那种梦魇的‘友情’。因为我在北平得到了真正友爱的温暖。”这段文字,想来是能让汪老的“难过”有所缓解的。由此想到文学馆编辑的《文人的另一种交往》,如果汪老在天有灵,肯定会为书中所写那些发生在文人间的“美好的交往佳话”而回眸慰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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