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年轻的薛涛提笔开始儿童文学写作不久,即成为东北儿童文学界一位引人瞩目的作家;在当时被誉为“东北小虎队”的辽宁儿童文学作家群中,他是最年轻的代表作家之一。
薛涛是带着坚实的微型小说写作经验进入到儿童文学创作领域的,这使他早期的一些短篇儿童小说写作在构思、语言和叙事技法上都显出一种难得的成熟感,其作品也很快在儿童文学界引起关注。近20年来,薛涛的写作令我印象十分深刻的一点在于,从起始到现在,他似乎一直在尝试变换他的儿童文学写作的步伐。这一变换既涉及文体,更多地则指向题材和手法,它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追新逐异,而是出于对一种更为开阔和多样的艺术表现可能的自觉探寻。毫无疑问,一位作家如果没有足够的创作自信和发自内心的创造欲望,是很难变换和适应这样的步伐的。
晨光出版社出版的这套“薛涛心灵成长小说”系列,从一个角度记录和呈现了作家的上述创作探寻所留下的足迹。它收入了作家开始写作至今的8个中篇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的叙事在当下与历史、幻想与现实的不同文学区间里展开,从现实的《我家的月光电影院》到幻想的《蒲公英收购站》,从描写当下童年生活的《小城池》到由历史演绎而来的《庚子红巾》,还有穿行在真幻之间的《正午的植物园》《打开天窗》等,有的作品之间甚至在叙事语言上都形成了十分相异的风格。显然,薛涛的创作笔意延伸得很开,这使得对于其作品的集中阅读并不容易引发我们文学审美上的倦怠感(这种倦怠感在类似的童书阅读之中常常不难遇见),相反,我在阅读或重新阅读他的这一组作品时,却时常会为作家所展示的丰沛的创造力和表现力而暗自抚掌。
不过,无论文学的体式如何变换,薛涛的写作似乎始终被一个意象所牢牢牵引,或者说,他的写作总是无法放下对这个意象的系念。它是《小城池》的主角沙漏所心心记挂着的那棵白桦树和树下的小屋,是《正午的植物园》里作为生命来去的通道并与之相融合的花草和水滴,是《护林员的春天》中吞没了护林员杨木林的孩子却更令他一步也离不开的林场,也是《打开天窗》中给残疾女孩单单带来快乐的“小飞人”小烟所来自的那片林木以及单单的老木椅所牵挂的那个绿色的故乡……的确,自然的意象仿佛是刻写在薛涛的写作灵魂之中的一个记号,它不仅形构了各处充满故事的许多物事,也不仅在故事中被赋予了各样的叙事功能,而且沉淀了故事基本精神的一部分——沙漏的“小城池”是现代城市化进程中太阳镇上留下的一抹与自然有关的记忆,也是自然以其无力之力与现代城市的吞噬相抗衡的最后一个证明。
实际上,类似的隐喻在薛涛早期的短篇儿童小说中就已初现端倪。比如他较早的短篇作品《稻田童话》,以不到千字的篇幅浓缩了城市化过程中土地的命运:能够带给女孩“美好开阔的感觉”的“稻田”最终被城市的垃圾吞没,成为了一个虚幻的“童话”。多年来,这样的精神隐喻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在薛涛的书写中,并越来越渗入他的叙事动机深处。作家似乎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来为现代童年挽留住一些正在不断逝去的美好的东西。
这一“挽留”的努力,使我们常能从薛涛的作品中读出一份特别的“乡愁”。
如果说自然的意象在薛涛的儿童文学写作中扮演了某种精神“绿洲”的角色,那么它所最终指向的是现代生活和现代童年所亟需的一种家园感。乡愁正起于这一对家园感的渴求。显然,沙漏的“城池”不只是一个悲壮的抵抗符号,它还是被学校和家庭所误解和“遗弃”的女孩沙漏寻求精神安宁和庇护的所在。这座“孤城”是沙漏可以把“精神世界搬到这里”的地方,是女孩心中真正的家园。同样,《打开天窗》里的那个装下了星光、鸟鸣和友情的红顶小楼,让女孩单单真正体会到了“家”的感觉,并在与老木椅和棉布娃的分离中,学会了从心理上接受与母亲的诀别。正是红顶小楼上的这个“家”给孤寂中的单单带来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修复。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薛涛的作品,一定会感受到,这种通常被寄寓在自然意象之上的家园感和乡愁感,构成了作家迄今为止的全部儿童文学写作最为重要的一个精神向度。
但我也想说,激荡在薛涛文字之间的这样一份精神,固然给他笔下的许多童年文本带来了开阔的艺术气象和有力的精神脉息,但有的时候,它的重量也会给面朝童年的特殊的故事叙写带来难以克服的滞赘感。坦率地说,阅读《小城池》多少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部小说意在描绘外表叛逆、灵魂丰满的青春期女孩沙漏的“精神城池”,在特殊的成长阶段里,似乎没有人走得进这个城池,而在沙漏所面临的生活境遇中,事实上也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小说淋漓尽致地传达出了青春期少年与整个世界对峙的那种精神感觉。然而,作品安放在沙漏和她的“小城池”之上的精神寓意显然有些滞重,它使沙漏的形象(言行、思想等)有时会溢出一个六年级女孩的思想和体验边界,成为一个更具符号性的少年角色;与此相应地,故事里女孩的“城池”总体上也缺乏一些更凸显生活质地的存在感,作者似乎更乐意于把它作为少年精神领地的一个标志性的象征。我丝毫不否认这样的象征可以成全一部优秀的小说,但对于儿童文学的写作来说,我们还会更期待在这样的象征里,看到更多真实、饱满、动人的童年生活感觉。
也正因为这样,我个人特别欣赏收入这部作品集的《我家的月光电影院》。这部中篇有一个充满诗意同时又浸透了日常生活感觉的中心意象——“月光”,它为小说中发生的一切故事铺开了基本的背景,也为它们涂抹着情感和氛围的基础色调,我们甚至可以说,整篇小说所意在表现的题旨,就是一种月光般澄澈素朴而又俏皮可爱的生活气息、童年感觉以及人间的温情。但在小说中,这样的题旨并没有借任何符号的象征来急切地显示自身,而是如月光般消散、弥漫在文本的各个角落。在张罗自家院子里的“月光电影院”生意的过程中,由父亲、母亲、“我”和好朋友李小蝉分头行事的“画”票、揽票、倒票、查票、“打假”、捉贼等情节,既有不无夸张的戏剧性设计,又全在自然的故事逻辑情理之中,并且充满了现实生活的质感和情味,乃至小说中许多普通的生活对白,读来也常令人回味。小说的叙事对于童年真切的生活感觉和趣味的专注落实到了最小的细节里,有时甚至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所有这一切看似轻悄悄地缺乏重量,然而,在我们一家三口为了补贴家用而齐心奔忙的喜剧场景中,在我与李小蝉的铁杆友情中,在我们和杨棵木、宋朝之间因看电影而发生的“恩怨”中,却饱含了日常生活中最真实也最动人的关切、理解和无言的善意。尽管小说中放映“老电影”的场景与当下童年生活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距离,但它所传达的那种自然的生活情趣和童年韵味,恰恰赋予它一种超越时空的隽永美感。阅读这样的作品,我们真的会感到一种寻找到精神家园的怡悦和满足。
我很期待薛涛在他的为童年而筑的文学城池里,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这样的“回家”的感觉。在我看来,这是我们能够向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提出的最奢侈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