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自己在从事文学批评写作时,关注的对象大多是我的同时代人。因了共同承受的历史事件、社会变革,同时代人会形成此一代际所特有的社会心理、文化品格、精神结构乃至群体意识;但无疑,即便共同于一段时空而存在于世界上,人与人之间也不可避免形形色色的差异。所谓的“同在”、“同时代”,并非假设同质、合流、无差别,而是预期在众数、多元、异质、个体、对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参与、“不齐而齐”。且如董启章所言,正因为知觉到差异甚至是鸿沟的存在,故而“必须为理解或沟通搭建一条可行的桥梁。这样的桥梁一旦建成并且被踏上,大家就有了成为广义的‘同代人’和‘同世界者’的基础”。19世纪的俄罗斯之所以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于杰出作家和批评家在精神的旗帜下集结,比肩而立。文学尽管是“个人的事业”,但同样需要同时代人的嘤鸣激荡之声,相互应答、分享、承担和创造。
“同时代”不仅意味着个体与个体的关系,也指向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系。文学批评的“同时代性”,还意味着一种身处局限性中特殊的研究姿态和方法。打个比方,文学如同不绝长流,设若我们要了解同时代的某种文学潮流的演进情况,一种工作方式是,将自己化作置身于此一河段中的石头,感同身受水流的实感;另一种工作方式是(如果我们个体的生命长于这一段文学潮流),站在岸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或捡拾退潮后留下的时代“遗物”,带回实验室作研究。在以上两种姿态中,后者往往因为确定了潮流“结局”的绝对性以及将认识对象固定化,而得出结论予人“正确”、“客观”的印象,同时置身事外提供了优越感,于是负起“指导读者、批评作者”的大任;前者则丧失了后见之明的支撑,其判断很可能与文学史后来给出的“结局”不一致,无疑是一种审美与知性的冒险,“预测的落空,是进行同时代史研究不可避免的命运”,但这种工作表明了认识主体在具体、实际而流动的状况中进行选择、判断的高度紧张感,这一紧张感暗示着批评者内在于时代,就好像置身于长流里的石头,切身感受着河水的流动、砥砺、温度,它奔腾时的冲击力,或涓涓细流时亲密的爱抚,并且将自身的生命信息与能量传递给河流,以生命信息和精神能量的集结、聚合来回应时代……也许以上两种研究姿态都不可或缺,但我心意中具备“同时代性”的文学批评,更多指向后者。
在方法上,这种文学批评始终以建设性的态度,试图在创作“可能性的萌芽状态”中预期未来“更好的途程”。下面这段陈世骧先生的话最能见出我心目中,在“同时代”状态下文学批评与创作的理想关联:“他真是同感的走入作者的境界以内,深爱着作者的主题和用意,如共同追求一个理想的伴侣,为他计划如何是更好的途程,如何更丰足完美的达到目的……”,“同时代”的批评不同于文学史研究或处理历史人物,在后者的场合下,不妨对研究对象的整体思考逻辑、历史贡献以及所处时代状况作全面的洞察与把握。然而,“同时代人”的立场,决定了我虽然作为一个评论者,但并不能占据后来者的优势,因了然文学史的脉络与人物的结局自命“客观”、信心十足地褒扬贡献、指点欠缺,而更应该预测创作去向的丰富,“计划更好的途程”;也期待这种未来的丰富性能够摇曳多姿,并惊喜于“预测的落空”。
不管是创作还是批评,其实都是对生活发言。说到底,探讨同时代人的创作,既是追踪文学可能出现的“新变”因素,也是理解我们这代人的生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