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城市霓虹光影的明灭闪烁,听常了喧嚣市声的芜杂交错,总不免让人心生倦意和燥烦,而这时,氤氲生命原初意味的乡间记忆,就会在某个不知名的黄昏直抵你的心灵深处,那些童年旧影的斑驳碎片,那些少年莫名伤怀的断续闪回,那些或快乐或愤怒时细微的感受,连缀着岁月遥逝的清寂会不时牵绊你的心脉,让你伴着轻轻的叹息,一次又一次地沉落在感慨、思索、感动的思绪里,不容挣脱。孟宪杰的《生命里的村庄》就是这样一部写在生命底座上,一位游子之于故乡旧时风物的捕捉与念记。
许是因了一份人近黄昏的平和宁静,孟宪杰的文本叙述与描写,总能够在延宕起伏之间自觉摈弃流行的时尚、喧嚣的市声和虚伪的假笑,行文落墨呈示出一份历经岁月沧桑者淬火之后的宁静与达观。在他笔下,乡野故园是栖放躁动不安灵魂的一处乐土,而自己则是“一块用黄土烧成的砖”(《生命里的村庄》),无论砥砺遭逢过多少异乡的风霜雨雪,总是要折返到生养自己的村庄,就像是一棵树,无论它的枝茎叶脉伸展到多么高远的天空,它的根却始终牢牢深植于足下的这方土地。那乡下清夜不绝的声声犬吠,在日涤月蚀中站老了容颜的老屋(《逝去的老屋》),藏匿了太多太多故事的街角商埠,以及四合院落中摇着尾巴挤进阳光里的大黄狗(《茅屋日月》),每一处文字的铺展都温暖着读者的寸寸神经,这样的一份静谧安适在浮华的现世之中实在是难能可贵。那些小巷深处形肖各异的住客(《小巷悠悠》)、胡同口活弥勒般一脸灿烂的老袁头(《胡同深处》)、拧一锅土烟抱着戏匣子悠悠老去的老街坊、有着铜城之梦却壮志难酬的民营企业家(《王根生和他的铜城梦》)、一把剃刀度日的市井奇人老拐(《老拐》)、“聚合斋”窄小门帘里酥香薄脆的绝味烧饼(《三下周村》)、生产队里激情燃烧的岁月(《生产队里的激情岁月》)、清寒年岁饱暖穷人口舌的藕瓜蚂蚱(《村子》),还有那一口白菜清汤里的寂寞乡愁,所有的一切,都在搅动读者内心对“乡土”这一凝结在灵魂深处的字眼的想象与思念,我们似乎会禁不住神往起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村落——它是那样的安妥、沉稳、适意。这些氤氲着乡土气息的疼痛与暖意给我们带来了一股久违的山野之味,但是同时这些过往的风物却让人在错愕间倍感时光的匆忙,恍惚于逝水年华不再的失意。要知道,从现实折返往昔之时,无论你将逆向的光影折叠得多么整齐多么美丽,都会在剧烈的反差间倍感伤怀与惆怅,这也是孟宪杰的文字深处总是隐含着一星清愁的原由。
不论是面对饥馑年岁里物质的窘困,还是历经人生坎坷中的沟壑,孟宪杰的情怀主体是对生命的欣悦、满足和感恩,他的文字像是经过日光的淬炼和时间长久的打磨,读来细致温暖熨帖,让人似乎能从中听到雨润土地、风吹麦浪、炊烟飘散的声响。说到底,文字和人一样,都是有根的,孟宪杰文字的根茎叶脉就根植于他的故乡刁镇。这方养育他的土地,存照了他童年的旧影,凝定了他少时的泪水,激活了他青春的理想,也汇就了一位历尽岁月沧桑者生活中纠结缠绕的百感千绪。我们也可以说,孟宪杰又是幸运的,他在时光的缝隙中用文字录写下了生命册页中一个个值得玩味的节点,并丈量出了一块结结实实的营地,刻写下了村庄里的那一堆土、那一棵树、那一蓬蒿草,还有那一口老井、那半截土墙……他沿着旧时的来路收聚起了那些生命中难以忘却的种种事由,用它们串连起了自己的记忆,更串连起了整个村庄的记忆,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皈依、一种情定、一种结果感。或者说,这就是孟宪杰关于乡土的宗教信仰。
当然,孟宪杰的文字相较于成熟作家而言,还是稍显出一些粗糙和直白,故事的延伸兜转和起承转合的节点,也不时给人一种滞重拖沓感,其写作的审美视域有待于进一步拓展,其生活的感悟有待进一步淬炼,其思索的深度和广度以及谋篇布局的剪裁力度还需要继续提升。然而他这部完全自出本心的写在生活边上的文字,却读来真挚而虔诚。可以说,孟宪杰是一位将旧日时光织进文字年轮的生活智者,《生命里的村庄》不仅是他的一部文集,也是他用纸笔为我们也为自己起造的一座纸上家园,更是用心灵绘就的属于一个人的灵魂档案,它就像是心境沉实黄昏时候一道闪耀的光束,搅动着我们内心之于乡土故园的所有想象。他用朴拙却深刻的文字唤醒了我们因凡庸琐碎而钝化的神经,重新聚合起被时光消散了的生命印记;他捡拾起了被岁月磨旧了容颜的街头巷角故事,收入存照进了自己精心打造的文字纪念册。在那里,清风徐徐穿过,温情地吹拂着那山那水那村那人,阳光虽已偏移但仍在照耀,而那些袖在时光罅隙处的故事也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