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有温度的书

　　批评家一说话，作者就偷笑——这是多年来我对自己的自警，因为真正的艺术是无需阐释的。读到孟宪杰的文集，有话要说，我是站在普通读者的立场上。正是从普通读者的立场出发，我感到这是一部有温度的书。

　　说它有温度，是因为作者把半个多世纪的经验、思考和感悟真实地化入了文字中，“不虚美，不隐恶，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史记》)，那是生命的温度，精神的温度，思想的温度。作为从政大半生的地方要员，孟宪杰坚守自己的人生信条，正视历史，关注下层，所以在他笔下“大人物少而小人物多”，“字里行间洋溢着仁爱、正义”。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走进了孟宪杰这生命里的村庄，感受到了他那颗火热烫人的诗心、文心和良心。说实话，我一直十分警惕官员写作，尽管写得好的有，但不好的太多，而孟宪杰是个天分、自觉性和自制力都特别强的人，尽管晚年才“旧病复发”，每年只写四五万字，但坚持写了十余年。他的写作自然离不开他所亲历的官场，他的可贵之处是一直怀着悲悯之心反思历史、关注现实，不断拷问生命和灵魂，把自身经历作为审视和反思的对象，从而使这些文字成为他的精神书写和思想笔记，从中我看到了一个满怀人文理想和民主抱负的官员形象。这不是他有意的造作，而是跳动在文字内部的血脉显形。当很多官员的文章中只有官话、套话、假话、空话的时候，孟宪杰在说实话。索尔仁尼琴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他说了那么多实话，虽然不能与索尔仁尼琴所指的“真话”相提并论，但毕竟在立场和方向上让我们内心鼓舞。余光中说“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证”，孟宪杰的文集也是他为自己提供的身份证明。

　　在断续阅读这部文集的过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孟宪杰的忧患情怀。杨献平在《当前散文写作现状及其可能性》中曾说：“散文写作无疑是最能烛照人生、彰显性情、体现品质和凝聚精神的一种自由、内涵丰瞻的文学创作。”孟宪杰选择这一文体作为承载自己精神和灵魂的方式，既是就轻，也是挑战。因为“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的，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现出来了”(梁实秋《论散文》)。可贵的是，孟宪杰有着文人的天性禀赋、严谨的书写习惯和通透的思辨才能。所以，这些着眼于小人物命运和历史细节的文章散发着独特的思想光亮、浸透着诗意的悟性之美，有着明显的时空感和人格厚度。朱光潜曾将散文分为三等：“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说话。”(《论小品文》)孟宪杰是向众人说话的人，因为他时刻没有离开过众人，但他坚持从自言自语起步，将个人与众人统一起来。孟宪杰的众人即“群众”和“人民”的概念部分地脱离了意识形态的积习性内在约束，而具有现代政治意义上的指称。这使他养成了对现行规则的质疑天性，如对一些流行口号的反感和质问(包括“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等)，他第一反应是问：“可是，群众是谁？”我想，这不是一般性的诘问，而是来自历史和现实思考的悲凉的呐喊。因此，他在日记上写下了“水里可以没有鱼，但鱼儿却不能没有水”的箴言，其忧愤溢于言表，以致他常常“难以入眠”。而我分明看到一个现代版的郑板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因此，我是被一股生命之火烘烤着读完这部书的。但我首先感觉到作者的心态是达观和宁静的，因“静”而致远，他说：“真正能够改变人意识和思维的，不在于听到了什么，而在于最终感到了什么。”即便面对锥心之痛，他的文字也无雷霆之怒，而是在质朴安静的书写中保持住了锐性和敏感；此外，与一般的官员文字不同，除了那颗鲜活而本真的诗心，他时时刻刻在思考，独立地思考，这是超乎他人之上的。我想，他文字的力量正来自于“思”，基于“悔”的“思”，走向“质疑”和“批判”的“思”。这使他的文章有了骨性。你看，面对底层农民，他“禁不住问：我的责任在哪里？”面对腐败现象，他感叹：“先进性，首先是自觉性”，他说：“人，首先是良心；官，首先是责任”；他又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他惊呼：“财富集中的背后，是权钱交易的专制体制”，故此，他寄希望于“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人文主义力量，来改变不合理的游戏规则(见孟宪杰《心依晋中》)；所以，他的文字是真的，文章是美的，情感和思想是火辣辣灼人的，这种“美”因包含理性的思考而显壮美，它把人带入真正“人”的境界，享受思维的快乐和忧伤，从而从精神上实现自我与他人的提升。

　　其实，操刀文字是无所谓专业和业余的，譬如散文这一文体，越来越说不清也没必要说清，引来众人客串有利也有弊，但利大于弊。评论家谢有顺说：“失却了自由和业余这一精神标志，散文就不再是心灵最亲密的盟友。散文最大的敌人就是虚伪和作态。没有了自然、真心、散漫和松弛的话语风度，散文的神髓便已不在。”(《散文是在人间的写作》)，张爱玲也曾说过，散文是读者的邻居。孟宪杰再一次给了我们证明。

　　曾有人说：“孟宪杰是个没有跑丢了魂的人。”我看他不但没有跑丢，还把火热博大的魂魄紧紧地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