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北方大小城市,谁家都不乘一盘大土炕了,年轻娃娃甚至没见过炕为何物,毕竟时代不同了。别说城市,即使城郊结合部,甚至草原农村、浩特嘎查,农牧民富了,新盖的小二层楼、别墅平房院都撤了火炕,剩下平川大漠、黄土高原、前店后套、山野穷荒尚有保留……北方大土炕反拥有最广大的自然,最辽阔的空间,最质朴的主人。只要黄土地在,土盘的炕便有了存在的资源。若屋为皇天,炕乃后土,曾维系祖祖辈辈的生生死死,演绎过草根庶民的苦辣酸甜,岂会轻易淡出人们的记忆?
我弱冠之年北上“支边”,便从此和北方的炕结下不解之缘。不料我首次睡的竟是车马大店的通铺,而且地点在北京近郊。是东郊还是西郊,我记不清了;反正车马大店在1956年的北京已经绝无仅有了。带队的干部太“革命”了,终于找到这么个故意考验“保尔·柯察金”的地方,住店的曾经有“大刀王五”之流的镖客,如今是赶骡马市走长城外跑长途运输的老大,我一个刚离开十里洋场、水泥森林的“井底蛙”,哪见过这场面!简直惊骇不已。我从此明白用砖、坯砌成的睡觉的台叫炕。车马大店便是备赶脚的歇脚的通铺大土炕。我揪开棉门帘,嗬!一股燥热的臭雾,熏人欲倒。炕梢墙头一盏不熄的长明灯,所有的人都头枕炕沿,所有的人都剃光脑袋,所有的人都光不哧溜……咬牙、放屁、嘎巴嘴……呼噜此起彼伏……于是我深切地感到,我已经告别了蔷薇园里的少年时代,从此刻起,将面对别样的冰雪世界。
首次接触的炕是睡的,再次接触竟是“吃”!那时,大青山里的煤矿筹备处刚恢复大发窑的生产,窑下面峡谷似的一条街成了来往交通要隘的小镇,街上只有一家小酒馆,门口高悬一对红酒幌,我踏雪下山,远远地盯见鹅毛雪片中晃动的两点红,犹同古诗中不见酒家但见招展的酒旗。好一场北国初春的瑞雪!烟雨江南如何得见?难得难得!我邀老乡同志一块儿到小酒店改善生活,掀棉布门帘而入,迎面竟是一铺炕,脱鞋上炕,我俩都不会盘腿,不一会儿腿便发麻了,店主允许我们背靠炕梢的炕檎——一排矮柜,上面码着竟不怕油烟熏黑的被褥。我们把炕桌挪到跟前,灶火正旺,水壶鼎沸,叫过服务员沏了砖茶,斟在大瓷碗里,慢慢喝着。这砖茶浓腻,和北方大炕一样,暖胃的。里屋还有一盘“炕雅间”。来了一伙下班的兄弟上炕喝酒,小酒店便满员了。我们要了半斤二锅头,一碟过油肉,4两吱吱冒油的馅饼,酒力和热炕,即刻使我们像窗外飘飘然落地便融的春雪。
从此,我的第二故乡的乡恋情结,在土炕的无边沿的地平线展开。
虽说我成家前住的多是办公室和集体宿舍,置备的木板床我喜欢靠墙角落安放;但经常铺盖卷起,外罩床单,说明主人夜不归宿。因为我既是必须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对象,又是必须不断体验生活搞写作的作者,上山下乡,劳动采访,和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睡北方的大土炕,有利于“脱胎换骨”。我住过大青山黄土阳坡矿工们挖掘的冬暖夏凉的窑洞土炕;住过村子里败落地主的、富裕中农的、贫雇农等不同家庭的不同的炕;住过饲养员屋、老光棍房,白茬羊皮袄迎火一抖搂便虱子毕剥响的炕;也住过草原冬营盘定居地拿牛羊粪作燃料的炕……娶妻生子后,在“城中村”的家里依旧有炕,睡了十多年。再加上我妻的娘家──山海关,那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地方,燕山脚下丁武寨村,也是农家平房炕。我曾经数次随妻回娘家,有一次是“文革”逃揪斗,视为“世外桃源”,真想将后院瓜棚豆架隐蔽中的废弃仓房,收拾干净西窗小炕,惟挽留那垂梁的蛛网,由智者去结绳记事;我与妻灯下相对,妻补缀我则夜读禁书,忘却世间尚有“炮轰”、“油炸”之闹剧。前门进小院便是客堂兼厨房,两侧均生灶火通左右厢房的大炕。岳父大人只认女婿,不管是否“牛鬼蛇神”,取出家传的古老的酒精炉烫酒,翁婿对饮,佐酒的是用黄豆芝麻换来的福庆大叔的豆腐,浇少许香油拌醃香椿吃,醉饱一倒,葛天氏之民乎!
我妻计姓,老计家姐妹均外嫁,妻弟一家和父母同是这两铺炕的主人。一个侄儿、两个侄女,都在这炕上孕育出生,新的生命呱呱坠地——把炕席揭去,让婴儿无隔膜地直接坠地,接上地气;人皆土命,土炕热土,但愿此身不离开土,有自己的立足之土而最终归于土。在这炕上,我只是过客,并未赶遇生命之始终。十多年前,八旬岳母有一天包完饺子,还未等下锅,起身,头一歪,无疾而终了。“塌炕”了!必须卸门板从炕上抬到堂屋头南脚北停放,等待着子女亲友吊唁。
回过头来说我的第二故乡。包头周边地区、整个内蒙古地区,我采访过、打过尖、派住过的房东家不计其数了。西至阿拉善的王爷府、贺兰山下的拉僧庙,然后是临河、陕坝、大河套。乌加河畔我饮过马,过渠时,旗里专租给干部下乡的老实马,竟发了脾气,把我颠翻跌落水渠里;办公室主任李庭岚引我到老乡家热炕头,脱光了衣裤笼火烤干。乌拉特前旗我太熟悉了,我挂职(并无职务)锻炼,下面的黑溜子、白彦花、乌梁素海、萨德盖等地都转过。记得萨德盖后山小山村,以畜牧业放山羊为主,碰到公社书记巴德玛,他五大三粗,浓眉黑眼,一副凶恶相;我若当影视剧导演,选他客串土匪头子再合适不过了,其实他尽职而善良,据反映是个好书记。巴书记嗜好猎枪和刀具,一得空儿,便抹擦他的蒙古刀。那晚,杏油灯下,他面无表情,磨刀霍霍,同炕的我,也许炕烧得太热,辗转无法入眠,而他已鼾声如雷了。
有一次,我随勘探队普查队员上乌拉山,半山腰坐落西公旗王爷的家庙,已是沙鸡野鸽的乐土,废弃在荒烟蔓草中。不远处见一幢山间别墅,石垒围墙,近前,家犬狂吠,主人喝止启门,我等登阶梯入室。一位了解情况的队员介绍,主人祖辈是蒙古台吉(贵族),当过旗扎萨克章京(官衔),目前是旗政协的委员。主人客气而不失矜持,让我们上炕用茶。那铺大炕真是讲究,细红泥的炕面仍留有余香,据说泥里拌了麻油,然后用淘米泔水和面汤一遍遍地拭抹,油光锃亮,如明镜,如止水;然后炕席垫底,上面大毡栽绒毯,再满炕仿汉宫毯图案的油布,炕桌下还放一块三蓝毯子。屋里三揭大红躺柜是紫檀木的,正中靠墙置穿衣镜,上斜放画有山水景物的戗镜,左右两侧,分放长方形的梳头匣子,两边摆着甔瓶,很可能是官窑青花也说不定。
这是我见到的最华贵的炕。川里滩里后山后套的地主老财早已经败落,反而“一门一窗,人起炕光”,不如贫下中农富裕人家,满面门窗,炕上被垛顶到仰尘;炕沿不再码青砖,而用老桦木刷清漆,磨蹭出木纹和亚光;盘炕先用牛皮纸,一层层稀浆糊叠粘,最上一层选新式花纸增加美观;炕席使秫秸篾子,塞上淡水湖乌梁素海人家则用苇席织篾,发出温润的象牙光泽。稍讲究的,炕上设幔帐,遮挡“炕沿风”,用柞木作幔杆儿,晚上幕布一拉,干那事肆无忌惮了。我们农村封建,不像外国人,炕围子没有一幅画“春宫”,全都是“二十四孝”,或者“三国”、“西游”。如果干部派饭正好赶上哪村哪家画炕围子,就沾光了,主人家孝敬游方串村的老画匠和他的徒弟,不仅摊黄菜、烙油饼、放斗盆——油炸糕盆,还备有二锅头、洋纸烟,只盼师傅多经心,画得鲜艳精美,至于干部,不过伴吃而已。
市文联的刊物有一阵停办,编辑们都打发下去“体验生活”,去的次数最多的农区数固阳县。困难那几年,内地遭灾饿死人,大后山却丰收,市里的干部们挨饿咽“康复饼”和“瓜菜代”,想方设法下乡吃农民的去,美其名曰:“秋收就食”呀,歌颂“三面红旗”编撰《固阳县人民公社史》呀,培养农民作者“办班”改稿呀……把整个固阳转了个遍。城关镇、大庙、新建、银号、卜尔塔亥、爬榆树、白灵淖、小石拐水库、乌兰唿峒……我们在梅令山下一家慷慨的农户,大大咧咧地稳坐到正南炕梢,炕头一位进门不久的新媳妇在那里“坐炕”,盘腿纹丝不动,妯娌说她:占住了炕头儿,就是占了这个家。妯娌们说笑着,开始搓莜面,新媳妇左右开弓,两手能同时搓六根不断牵。油炝“札蒙”花、酸汤拌莜面,味道太正宗啦!
那年大雪,我们到农民作者的家里聚会,一路捡拾被电线电杆撞死的麻雀和石鸡。谚云:“沙鸡过来卖老婆”,倘沙鸡成群麇集,不是好兆头,必闹年景无疑,我们无法抗天命,先解决肚子问题再说。我们到供销社打来薯干酒,将野物在灶里烤熟,个个烂醉如泥,和衣躺到大土炕上,不知东方之既白。县里抽调参加我们“公社史”撰写组的还有一位奇人老许,河南籍,参加革命即由老家来塞外搞土改,可谓年轻的老干部,始终乱蓬蓬的头发,扣一顶洗皱巴的干部帽,一身脏兮兮的黄军袄或灰蓝袄或棉袄裤,老农民的烟袋锅不离嘴,他读书多,心气高,全国当红的作家没瞧得起几个,更别提我们了。他就佩服何其芳,认为何其芳文字语言好,凡杂志刊登何的文章,必买来或借来一读为快。可惜“眼高手低”,加上懒,每日上三竿,还赖在炕上,让他完成一篇白灵淖的公社史,憋到最后才拿出几页初稿,文字完全摆脱流行的新闻语言,方言土语融入精约古文,沛然流畅又合辙押韵,好极了!后来我几次向他约稿,没见到他写一个字。他有的是“生活”,比当红的作家任何一个都有“生活”。他拉我夜串饲养员小屋,说“这里有故事”。
他夹了两木盒揉碎的烟叶,一盒水烟,一盒旱烟,晚饭后直奔那下雨落雪、猫冬时分的最佳去处,上那不经修整的土炕不盘腿,圪蹴(蹲)着,他习惯圪蹴,进大礼堂就在墙角圪蹴,住宾馆在沙发上圪蹴。然后打开两个木匣说声:“吃!”不一会,炕桌四周聚了几位老大爷,说不清是磨倌还是驼倌,佃工还是羊工,还是甚也不干的守场打更者,各自掏出羊腿棒,挖那水烟盒小兰花烟叶,老许也弃了他的羊皮绌绌旱烟袋换吸羊棒,凑着灯瓜瓜明火,深深地吸一口,“扑哧!”将烟粒喷出似天上的流星,一个弧形抛物线,然后,衣袖擦一下铜烟嘴上的口水递到我手里:“吃!”吸烟。沉默。吸烟。还要说什么?此地无故事,这就是故事!
收集到“故事”在别处,我写成《采风记》投稿《人民文学》,当时主编是诗人李季,十分欣赏,批示发头条,因为我用爬山调串连起人与事;那是我跟随“爬山歌王”韩燕如同去河套珊瑚湾采风所得。韩燕如一生收集了内蒙古西部地区3万多首民歌,出版了5册爬山歌选,贡献不下于新疆歌王王洛宾。我随韩老挨村挨户“乞讨”,所有的村子狗不咬,所有的人家热炕接待,不管下蒙生生雨刮起游游沙,“收山曲的人来了!”请进!上炕!往里!炕上正晾烤麦子糜谷的,赶紧打扫干净;正搓包米、捻麻绳、缝被褥的暂停手里的活计。韩老脱了圆口布鞋上炕往被垛一靠,掏出纸烟和奶白糖分发给老人孩子。碰到一家熟朋友,知道他们家聘闺女,他竟送了一枚古铜钱,作为红松木的躺柜压柜底的吉祥物。于是,一位老娘娘即兴唱道:
灯瓜瓜照亮半炕炕明,
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小妹妹咋好也是人家的人。
我赶紧拿出笔记本要记词儿,韩老却不动声色,因为这老歌,他早已经收集过了。
流浪北方大土炕的日子,道不完,说不尽,末了我自家也住在复城元巷的一铺炕,十数年如一日,我已经习惯并且安于炕头生涯了。可是,现实问题不少,譬如炕不好烧怎么办?经常“犯风”,风会从炕烟囱倒吹,满屋弥漫着烟雾,有时候“憋火”了,有时候又抽力过大,热气很快散掉,炕依旧冰巴凉。对炕的建筑结构,我一无所知,若掀开表层,里面炕洞砖坯摆放有序,哪儿留口,哪儿堵死,全堵或半堵,都有规矩的,我可不敢“造反”,还是农民业余作者帮了我大忙,说他八叔原是风水先生,又是那一带有名的炕匠,请他出马吧!送去上海带来的“飞马牌”香烟和“文革”前秘藏的“泸州老窖”,连请了三趟,才带两个徒弟赶来了。八叔倒背着手,上炕找,下炕看,一会儿叫烧火,一会儿叫灭了,仿佛神汉捉鬼似的折腾,最后一指炕角,命令两个徒弟:“揭开!”病灶在这里,老头儿亲自动手将里面的一块砖挪动了,又敲掉半块横放,然后吩咐:“抹上!”于是我们赶紧递烟送茶,徒弟们完工一块儿喝酒吃肉,千恩万谢,送走“神仙”,炕果然修好了,畅通了,不留死角,烧一阵能热一宿,实实在在是“热炕头”了。我将藏书藏到废茶叶箱里,藏在炕梢,买了红板箱代替炕檎,上叠被垛,俨然后大套的温饱人家。那年闹地震,我和妻在炕上架起单位借的木板双人床,晚上钻到床下,空间憋屈了些,但可以照样倒头呼呼大睡,因为我没有思想包袱,盐水咸水泪水里泡了多少遍,正如阿·托尔斯泰说的:“我们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地下小书架陈列一般干部都有的马列著作、毛泽东雄文四卷和各版语录红宝书,加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经伪装过的《猎人笔记》和泰戈尔的祈祷书《古檀伽利》,压在炕席底下。我如同饲养员小屋叼着羊棒烟的大爷,双眼闪着狡黠的火星,从此和大土炕的精神相一致,决心生死不分离,直到“塌炕”,卸下门板抬出完事。
但复城元巷56号终究不是那么“纯净”的,时而也会热闹一阵,打破生活的单调。总会有朋自来串门。妻在炕上生的豆芽,凉拌了,焖的芥菜圪瘩,切成丝,芥末似的冲鼻辣,佐酒别有风味。朋友们只喝酒吃菜,不论文艺,只讲友情,直到醉了,长歌一曲,竟泪流满面……每逢年过节,虽穷也得“全家福”吃团圆饭。在炕桌上支起老友送的铜火锅,戴着“高帽”,内烧煨炭即可滚沸。三杯下肚,中年的我微胖像个满足的老太爷,吸的是英国“3B”烟斗,脸因酒而酡红,唇边露出“幸福”的笑容……然而,蛰伏在内心深处的灵感,妖魔般醒来,我会没来由地似孤狼暗自号啕。炕席下埋着零星纸张:天蓝笺、粉红笺,我隐晦曲折地写些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难道这叫诗吗?或者干脆在炕席油布上铺破毛毡和好宣纸,炕桌上摊开小学生用的墨汁,12支一盒的水彩色和干净碗碟,学青藤、八大、一尾鱼、一只鸟、一块石、一枝花……格调高古,出乎我的意料,我脑中之逸气,以秃笔轻抹吐出,奇哉怪也,不可重复。于是在东涂西抹中,双鬓渐斑。
炕,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农耕时代的产物。随着现代化工业生产及城市建设的加快,土炕便退出人们生活的舞台乃至消失,最后将作为民俗文化遗产进入博物馆。
但我怀恋着北方大土炕的温馨,犹如怀恋我失落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