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需要沉寂的力量

　　近来集中读卢一萍的中短篇小说作品，有一种匀速前进的感觉。

　　我觉得，卢一萍的小说大体上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别之处。一是故意在表面设置平静的效果，叙述不温不火，他似乎并不在意某种惯常性的“雕琢”。二是短篇小说的故事性不是很强，甚至讲得过于简单，没有繁复的情节，但更注重故事本身的内蕴与外延。三是题材多数以西北、尤其是边疆为背景，状写新疆土地上那些令人难以揣测的传奇和故事，且注重故事境界的营造。四是他的小说令人放松，让阅读者能平缓地呼吸，自由地阅读，慢慢从中发现，跟随他的叙述达到一种开阔的艺术境界。五是卢一萍的小说始终保持着先锋性。他不像其他作家那样密集地对某个问题或者题材进行高强度的观照和多方式的书写，只是紧抓住属于自己的一种气场或地域气质，进行个性化的、充满自由色彩的书写与营造，力图把故事讲到人心里，把故事的某种思想意味扩散到读者的灵魂里。

　　关于以上这些，在当下青年作家的写作中，鲜有人如此做。他们大多数以匠心独运的技术、好看的故事来进行自我的小说写作，以至于我在几年前看了不少青年作家的小说作品后，随即产生了当下小说即“通俗故事的文学写法”的印象。随之而来的判断是，当下小说中有优秀之作和精品之作，但是没有经典之作；尽管有紧跟生活的个人经验式的现场表达，但少有以艺术性取胜的力作佳构。

　　关于卢一萍本人，我认为，在“70后”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中，他和他的小说散文作品是独树一帜的。我的理由除了上述五个方面外，还有如下的阅读印象与基本判断。

　　就我目力所及，在青年小说家中，卢一萍执著于边疆或者说地域性的写作是最坚定的。他曾长期生活的新疆古称西域，是丝绸之路东方段核心地带，更是历代王朝经略边疆的重中之重。因此，卢一萍的写作就有了一种源自雄厚历史或者说古代文明的先天性高度，但这种书写是艰难的，除了需要定力和学识，更需要对边疆地区的文化精神有深刻的理解，他必须超越现有认知，才能使其成为文学表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边疆题材的创作，或者说站在边疆表达，更具难度。这样一来，卢一萍执著于新疆——边疆题材的小说及其他门类的文学创作，就有了一种孤身犯险、单刀赴会的意味。

　　有鉴于此，卢一萍的小说写作也就有了一种天然性的独立基础。在新疆，也有很多小说家在书写这块地域的各个方面、各色人群以及各个具体人物的种种际遇和表现，乃至内心苦痛，但卢一萍则多了一层审视与思考的角度，以及书写与表达的趣味选择。我在阅读卢一萍的小说之后，总体印象是，他小说的先锋姿态与寓言式的文学创作是别具风格的。换句话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卢一萍的文学创作，和与他一起实绩昭然、但没有获得相应文学声誉的“70后”作家一样是被低估了的。

　　我还看到，卢一萍叙述故事时，似乎并不讲究技巧，但他的这些故事往往在你阅读后，放下书本时猛地抓住你，让你恍然大悟。如他的短篇小说《北京吉普》，故事非常简单，好像是一个传奇的文学版本，里面的细节乃至人物的自述有些方面显得不可信。可就是这种不可信使得小说的张力获得了大面积的释放，让人联想纷纭、猜测不已。我以为，这就是好小说或者优秀的小说。这篇小说是卢一萍此类短篇小说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他以先锋的姿态把问题摆出来，也借乌有的故事浇胸中块垒，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质疑。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小说写作姿态。

　　卢一萍的小说背景，一是帕米尔高原的塔合曼草原，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索狼荒原。他描写草原的小说带有强烈的抒情色彩，而以荒原为背景的小说，则具有现实关怀。中篇小说《索狼荒原》就是这一方面的代表作。小说的故事看似简单，新疆屯垦初期，一个名叫柳岚的女兵怀揣理想，奔赴边疆，来到了索狼荒原，没想等待她的却是“分配婚姻”，要她嫁给战功赫赫的营长王阎罗，柳岚抗命不从。正在这时，一些遣犯也被送到索狼荒原服劳役，其中就有土匪婆子薛小琼。营长和她相互喜欢。于是，故事更为斑斓多彩。尽管柳岚一再坚持不嫁给王阎罗，但组织上还是宣布他们成了夫妻。几个月后，柳岚和薛小琼同时怀孕。她们都怀了营长的孩子。十月怀胎，柳岚和薛小琼双双临产。但不同的是，柳岚怀的是“革命后代”，而薛小琼为了爱情，为了保护营长免受牵连，说自己怀的是“杂种”。最后，柳岚的孩子难产而死，薛小琼的孩子却成了这片荒原亘古以来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我读完卢一萍的这篇小说之后，眼睛长时间发潮。我知道，这篇小说当中包含了卢一萍个人对历史、对人性的很多思考和认知，也体现了他的一种精神向度。他写作这篇小说，实际是反映一种真实的历史事实与相当一部分人的奇崛诡异的命运，用这个故事去启动我们的联想与记忆，让我们在思考中知“道”并觉醒。应当说，卢一萍这篇小说让我见识了他另一种小说的创造能力，也就是说，他不是不可以写故事性极强的小说，而是他有追求，不愿意以机巧来达成某种个人愿望。他是在真正地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艺术创造。因此，我不愿意去说这个作品的技巧与艺术，乃至所谓的成功之处，只是觉得有一种被笼罩的覆压感。看了这篇小说，我认识到，对于小说创作，好看的故事只是一种方式，不是艺术的终极要求。我也更加坚信，没有思想的写作是走不远的，技术可以通过练习来掌握，但是思想和修养却需要长期的修炼。

　　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始终关注和发掘深邃斑斓的人性，展示时代人心，以悲悯之情怀、自由之精神去烛照我们生活和灵魂深处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东西。卢一萍在坚守，在实践，在抵达。他曾经说过，“写作需要沉寂的力量”，他的小说写作无疑印证了这一点。他的写作是孤绝的。他的这种姿态在当下是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