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作品之间的距离——对张国龙《许愿树巷的叶子》的一些意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07日07:33 刘秀娟

  打算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反问自己:这样对待一部作家的新作是否太过苛刻?明明读到动情处,我曾泪流满面,为什么还要批评它?我是不是把对很多儿童文学作品的不满迁怒于它?我所说的话是不是负责任?于作者、于读者是否有一星点儿的意义?这样一想,我忐忑不安。但是,无论如何,我所说的,是我想说的,哪怕它囿于我的浅薄和孤陋,不能准确地把握作品,好歹它是一个普通读者对作品真实的感受,或许也可以试着和作者讨论一部作品应该如何趋向于更加完美,再自我夸大一点,或许可以拨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相互赞扬,透一口气。

  我要说的这部作品是张国龙的小说新作《许愿树巷的叶子》(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出版)。据张国龙在“自序”中所说,小说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来匪夷所思:一个16岁的女孩突然得知自己并非妈妈亲生,这倒是常见的事,不寻常的是,她的亲生父母正是养母的“仇人”——当年,因为生母的插足,使得养母夫妇婚姻破裂,她正是亲妈和养母前夫的私生女。两岁时,亲妈因车祸去世,被将要出国的父亲托付给曾经深受伤害的前妻,遭到拒绝,只好被送到孤儿院。养母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从孤儿院接回了这个孩子。10多年后,父亲前来相认,这已经让女孩陷入选择的难题中,然而,世事多舛,养母又瘫痪了,当父亲意识到和女儿的相认意味着要终年照顾一位瘫痪病人时,他再一次逃离了,哪怕这位病人曾经被他伤害却以德报怨,替他养大了女儿……这个故事“折磨”了张国龙6年。他曾经为此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但是觉得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故事,很多读者也向他追问这个故事的细节,再加上人到中年的沧桑,于是有了这部长篇。

  的确,这个故事很难消化。它太超出我们所能接受的生活伦理,生活本身有时比小说更具有戏剧性。看上去,它给作家提供了一个非常难得的故事基础——它简直比虚构还要不可思议,还要具有冲击力。作家也许只要给它加点作料(比如设置一下时间、地点、背景),就已经很让读者震撼了。但是,问题也正在这里——面对这样一个题材,作家应该怎样使用它?复述这个故事?或者给它一个美好的结局?还是让原本已经复杂的故事更加曲折?尤其是儿童小说,面对这样一个让人愤懑又无奈的故事,它应该如何表达?张国龙的选择是,给女孩一个美好的明天——大团圆。我倍感失望。

  首先,并非是我残酷到不给读者以希望,而是我希望作家能真心地体味这个故事,不要那么轻易地“理想化”,真正能够让读者面对、理解并且热爱这个世界,纵使它不那么美丽,而不是轻巧地就许以虚幻的美好。说实话,小说文本给我的冲击力远不如作者在自序中原原本本的讲述。我们的儿童文学也许太喜欢给读者“糖果”吃了,而且以为读者就喜欢吃“糖果”。其实,真实故事中父亲的再次逃离,是个多么微妙的、幽曲的、让人慨叹的结局,残忍一点说,它是一个多么棒的欧·亨利式的结局。一个少女面对如此复杂如此不堪的生活,她的内心冲突该是多么的强烈?我们多么希望看到她在作者的笔下,经受内心的煎熬、挣扎,顶住一系列的打击,像暴风雨过后的小树苗一样,依旧亭亭地站立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富有而帅气的父亲不顾一切地弥补过往的错误,相认之前已为女儿和前妻备上“豪宅”,准备好了终其一生做女儿和前妻的保护伞。我甚至替那个真实存在的女孩难过——她多么希望从“作家叔叔”这里获得内心的力量,获得生活的经验和智慧,好应对她那支离破碎的未来;但是作家给她的,是一个她遥不可及的瑰丽的梦、一个灰姑娘的故事,这岂不是增加了她的心理不平衡,让她在和小说主人公的鲜明对比中,更加垂头丧气?在处理生活的“残酷”方面,我们的儿童文学依旧还没有长大,似乎没有勇气也没有智慧去化解这些矛盾。其根底,也许是我们作家本身还不够勇敢和智慧?

  其次,也许最关键的问题还不在于“大团圆”。对于一部小说而言,结局是否让人满意,或许比一个故事如何开始更考验作家的功力。说实话,我们现在虎头蛇尾的长篇小说很多,包括很多成名作家备受关注的作品,也经常是草草收场,急于给读者一个交代,让人感觉与前面紧致的、充满张力、吊足胃口的叙述不能般配。具体到张国龙这部小说,即便作者选择让读者宽慰的“大团圆”结局,也并非不可,关键是要让人物和故事“自己”做出选择,让读者感觉到应该就是这样,非这样不可。在通往结局的路上,作家应该尽情地描述人物的心理风景,应该给出合情合理的路径。在这部小说中,我觉得对主人公袁佳的心理描写和性格发展处理得不够细腻和深刻,对袁佳、养母、生父三个人之间的矛盾和爱憎展开得不够。说到底,作者和人物之间还是隔的,没有把自己彻底地投入,也没有把自己彻底地向读者敞开。这是张国龙的散文和小说的一大区别。他似乎在散文写作中更能贴近自己的内心,而小说,更加考验作家对自我与小说人物之间关系的处理,也就是说,40岁的男性张国龙必须要能体会、把握16岁少女袁佳的感受(以及更多人物的感受)才行。但是读这部小说,我总觉得张国龙和自己笔下的人物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甚至觉得张国龙和我这个读者一样,都是这曲悲欢离合的观看者。我在外面,是因为张国龙没有把我拉进去;张国龙在外面,是因为他还不够大胆地对读者敞开自己,或者在观念上不够大胆地把自己的人生悲欢写进“儿童”文学。

  相反,张国龙的散文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坦诚的力量。曾在多年前读过他一篇回忆童年的散文,题目已经忘记,但非常清楚地记得他写到上学路上遇到蛇的情景,至今想起来我还有那种凉飕飕的惊悚感,也正是从这篇文章里约略了解到真实的张国龙,或者说孤独、敏感、聪慧、内秀的少年张国龙。另一篇印象极深的散文是《亲情的距离》,写自己一家和奶奶那种难以说清的感情,亲情与隔阂、误解同在,血浓于水,又充满无奈,在大量的忆及祖父母、外婆之类的文章中,那是我读过的极不一样的一篇。这样一个张国龙,理应能够写好这部小说。但是我觉得这部作品远不如《亲情的距离》写得大胆,写得深入,写得那么贴近自己——小说只有贴近了自己,才能贴近读者。我其实很想问他,这部小说中包含了多少你自己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感受,又包含了多少你对人性的失望与希望?在写这部小说时,你是不是有太多的顾忌?是不是太过轻松?你是否敞开心扉,在小说里表达你对人生真实的感受?

  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的除了张国龙的散文,还有《绿山墙的安妮》。说起来,孤儿安妮也是一个足够“悲剧”的人物,但是在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的笔下,却成为一部如此甜蜜、清新、幽默、富有生气的小说,我们仿佛能听到安妮身体里都在回荡着的欢快歌唱,虽然安妮也不得不面对挚爱的马修的去世,以及玛瑞拉的衰老。张国龙的本意,也希望将袁佳塑造成这样一个虽然身世不幸却依然乐观的女孩,但是他的塑造更多的是在第三者的讲述中完成,而不是通过主人公自己的话语和行动来表达,也就是说袁佳的性格更多的是作家“交待”出来的,而不是她自己表现出来的。这也是现在很多小说的通病,作品中的人物如同木偶一样,不会说话,不会行动,多是叙述性语言,也因此难有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这又让我想起“淘气包马小跳”系列,它的畅销自然原因多样,但是我认为和杨红樱能够让人物“动”起来也不无关系。袁佳的养母也是如此,她应该是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充满矛盾的人物,像收养安妮的玛瑞拉一样,既非常爱她(当然袁佳的养母爱得更复杂难言,袁佳的名字即是“冤家”的谐音),又要表现出一副“严母”姿态,非常具有戏剧感,但是张国龙并没有写好这个人物。无力掌控人物内心世界和性格还有一个“明证”,即养母的日记。这些尘封的“日记”显然不符合养母的身份,她所生活的年代、她的年龄、她的高中学历、她的职业等等,都决定了要有符合“这一个人”的话语,小说应该给读者一个“真实”的虚构空间,人物的所言所行要符合他的身份,然而,我读这些日记,感觉这是张国龙在说,而不是养母的私语。

  张国龙的儿童文学创作已经有10多年了,为什么要单单挑出这部作品来批评?因为我觉得这一次张国龙差点就写出一部能够符合他气质的佳作了,可惜,失之交臂。恕我直言,虽然张国龙已经出版了很多儿童小说,但是能让人记住的很少,似乎还难以找出一部能够称得上是他代表性的作品。他的很多小说,包括《许愿树巷的叶子》,总是选择有些调侃的语调,这是现在儿童小说的“时尚”,似乎现在的儿童生活总是这样张牙舞爪,缺少内在的幽默和机智,顶多只能算是“俏皮”,而这种感觉与张国龙本人的气质显然是难以合在一起的,难免失之刻意。我记得他在“前言”中简略提到,“40岁这一年,我的生活如平静的河床突然改道,和某些电影、电视剧的剧情惊人相似。‘四十不惑’,我惑上加惑”,透露出他本人的生活中所经受的变故与惶惑,这个时候的他也许更能体味袁佳的感受。多么可惜,这个故事那么接近张国龙的气质和他的精神世界,又恰巧能够承载他对艺术的追求——张国龙说自己所推崇的文学作品应该能够“诠释旷达、通脱、通透的人生境界,面对苦难、悲苦时从容、淡定,直面死亡时释然、优雅……”他所推崇的作家要能够发现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微妙关系”,能够描摹出人与人之间光怪陆离的关系。袁佳的故事原型给张国龙提供了多么好的机会。然而,张国龙被一些儿童文学的流行病捆住了手脚,没有把这个故事所包含的丰富性传达出来。

  当然,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这部作品,并非因为它一无是处,那样的作品根本不值得批评,而是因为它还不够好,以张国龙的才华,它应该更好。(刘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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