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情感和命运构成的时代坐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05日08:00 廖令鹏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17)

  厚圃:本名陈宇,生于1971年,现居深圳。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广东省首届青年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及“岭南文学新实力十家”称号。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结发》《清水谣》、中短篇小说集《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等。

  卑微的情感和命运构成的时代坐标

  □廖令鹏

  在浩浩荡荡的深圳写作大军中,我认识了厚圃,见证了他从乡土小说扩展到城市文学的创作过程。厚圃出身于潮汕平原一个书香家庭,早年负笈北方,学习设计,深受艺术熏陶。他人如其名,朴实厚道、沉静乐观,视写作为人生修炼。2006年,他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开始在《深圳晚报》连载,标志着他的小说创作逐步走向成熟。可以说,他早期的小说作品多是从童年经验和乡土情怀出发,洋溢着浓郁的岭南文化和潮汕平原的乡野风情,在文坛独树一帜。

  包容:一种态度

  有人曾问马克斯·韦伯,他的“专业领域”是什么,他大发雷霆:“我又不是驴子,哪有什么固定的创作领域。”厚圃也无数次回答过近似的提问:“我是文化上的杂食主义者,传统文化也好,西方艺术也罢,当然除了绘画,也还包括了文学、音乐、舞蹈、戏曲、摄影、收藏等等,都拿过来为自己所用,熔一炉而冶。”我稍作梳理,以为厚圃的创作应算得上是一种“包容性创作”。当今许多作家已不再满足于某一文体的创作,跨文体、跨领域、一专多能成为他们的追求,多元化倾向十分明显。厚圃写小说,作散文,攻绘事,舞瀚墨,玩收藏,报纸开专栏,写杂文时评,丰富的文本融通与共,相得益彰。深圳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历史背景,又给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创新理念、人文精神和文化特质,加之移民城市本身文化的多元化和包容性,决定了他城市文学的创作具有较为广阔的空间、较高的自由度和极强的包容性。正因如此,他的小说题材广泛,涉及离婚、代孕、包养、婚外情、剩女、追债、失业等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或“城市问题”,其中有的为别的作家所遗漏所忽视,有的甚至是他们创作中的“雷池”。厚圃的这些作品多以深圳作为背景,融入了南国风情、传统文化、西方时尚理念等诸多元素,通过人生的悲欢离合展示了个体生命的灵与肉、爱情与欲望、伦理与意志的矛盾与困惑,挖掘深藏于城市背后的个体欲望和群体精神危机,或撕下了人类虚伪和愚昧的嘴脸,或焕发出人性永恒的辉光,具有较高的思想深度和饱满的思想力度。

  小说《契阔》讲述一对年轻夫妻的故事,由于妻子遭遇一场车祸几成植物人,丈夫在灵与肉的两难决择中无法自拔。他在不知不觉中,“灵魂也已跨越了某种模糊的边界”,感情在两个女人之间移来移去,摇摆不定。海誓山盟、生死不离的传统道德观逐渐被饥渴而颓废的肉体所战胜,最终成为婚姻和情感的叛徒。而妻子的自杀却给他的灵魂钉上更加沉重的枷锁。关于灵与肉、轻与重的道德伦理,没有比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更透彻的了,但《契阔》却以中国文化做底,着重于书写情与义的剥离之痛,如此撼人之作,在当前城市文学中的确难得一见。厚圃植根于传统文化深处,将枝桠伸向现代城市文明,为当代中国的城市伦理提供了如此鲜活独特的文本。

  冯骥才在小说《刷子李》中说道:“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绝活。”几乎每一个小说好手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本领,因此才能撑起门面打开一片天地。厚圃塑造过许多人物形象,却无一重复。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事件中,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姿态活着,因此也形成了各自鲜明独特的性格。倍受灵与肉煎熬的杜亮,逆来顺受的王秀丽,为青春的冲动和无知付出代价的孙婷婷,替人收债、因爱而卷入灾难的老寸,在橱窗前寻求温暖的小武、最终将自己当牲礼一样摆上爱情祭坛的马大力……他们一个个面目模糊地走来,经厚圃的妙手点睛之后获得了魂魄,活生生地降临在这座都市里。他们是你的左邻右舍,是你的兄弟姐妹,是你的前生今世。

  宽容:一种情怀

  宽容是厚圃文学创作的另一个特点,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厚圃的叙事伦理上,他总抱着谨慎、严肃的态度,有意避开宏大叙事中那种以点带面、先入为主的模糊人物处理,取而代之的是“去英雄化”的社会与人物价值的度量。他致力于书写“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语),即一个隐匿着的城市。“宏观的城市”或“被批判的城市”用不着作家们去描写,每天都可以见到媒体大量贬恶扬善的报道。我们所要发现的是“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它蛰伏于错综复杂的生活当中,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起来,把个体与城市、不幸与欢乐连接起来。文学所要寻找的,或许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视而不见的事物,被我们的理智、情感、目光所照亮的角落,还有潜藏在里面的那些闪着微光的东西。

  厚圃小说中的人物出身卑微,生存成为第一要义,他们不可避免地卷入城市这台强大而冰冷的机器里,奋力的挣扎只是为了不愿成为流水线上那些面孔相同、整齐划一的“产品”,于是坎坷曲折、灰暗朦胧的日子便不可避免地在他们的脚底下无限伸延。在包容的前提下,宽容不失为一种道义的情怀,厚圃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放弃一切成见,让作品中的人物做回“自己”,在社会里扮演属于他(她)的角色,在都市中确立自己的表情与位置。他以平视的角度,拨开生活纷繁莫测的迷雾,捕捉时代背景下人物的真实情感,孜孜不倦地以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建立起具有时代特征的坐标。

  特别在深圳这样的移民城市,人与人之间既独立又相互联系,既警觉又相互依赖,他们为梦想而来,往往却在奋斗中迷失方向,忘却了此行的目的。在厚圃的小说中,男女主角大多带着不确定的命运,仓促狼狈或一身光鲜地被推向舞台的中央,最终却不知如何收场。《喜酒》中的剩女苏纨,在爱与不爱、选择与被选择中经历了人生的低谷,最后作者将他的观察和同情放大到城市人的普遍性上,“要是在岁末,你恰好经过深南大道,也许你会看到一个纤细的女子目送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泪流满面。请不要惊讶,她也许就是苏纨或者像苏纨一样的女子。”

  《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的主人公老寸一心发展他的追债事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最终却一败涂地。小说中有个情节令人难忘:清晨女房东敲门催租,老寸说待下个月一起给她,股票还没卖掉,然后他“心里空得像条被掏掉了五脏六腑的死鱼”,为了给自己打气,他不停给自己耳光,一遍遍地打气:“你不是死鱼”——将城市打拼者承受重压后所产生的生存欲望的强烈反弹,表达得既真实又富于象征意味。

  在厚圃的文字里,无时不传递着一种俗世的温暖,它如一壶烫好的老酒,渗透进我们的脉管里,让热血奔腾于周身。他以包容、谦和的心态,感性的笔调展开叙事,对这些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人物寄予脉脉温情。这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对生活夯实而丰厚的膜拜,还有对社会现实和生活现场的深切反思。我一直以为,具有反省能力的作家才能不断刷新目光,攀登一个又一个艺术高峰。厚圃的创作之所以独特于当下,不仅在于他塑造出了真实而又典型的人物,给读者提供了引人入胜的情节和耐人寻味的细节,还在于他通过文学创作,彰显出一种深厚的伦理精神和悲悯的人文情怀。即使在那些充满反讽精神和批判力量的作品中,我们依然能够看见他那充满善意、谦恭和温情的目光。

  当然,宽容并不意味着懦弱和妥协,相反它是更为宏大深刻的批判,它需要具有一种面对黑暗邪恶追根溯源的勇气,也同样需要作者拥有一种内省的勇气,以达到替无辜个体执言、还其清白的目的。小说《王秀丽,你别哭》,取材于借腹生子这一社会现象,其中包含了诸多无奈与辛酸。为挽救亲人,王秀丽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替人代孕;为了让亲人放心,王秀丽编织善意的谎言。不难看出,王秀丽是一个善良的弱者。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引发一个弱女子为之献身的,不过是一场医疗事故,结局给我的感觉,就好像莫泊桑小说《项链》,当福雷斯蒂埃太太向罗瓦赛尔太太道明那串项链是假的,如兜头一盆冷水,让人冰凉透底。中篇新作《闭上眼睛你能看见什么》,更是超越习常狭隘的视角和道德标准,以爽利简洁的语言单刀直入,血淋淋地解剖当今中国贫富阶层对立的社会现实,如一道闪电掀开人性丑陋而又无奈的暗角,将不可告人的秘密摊晒于强光底下,揭示了国人心灵急遽衰老和欲望膨胀裂变,正缘于内在信念的全面崩溃,读来让人惊心锥心,虽掩卷多日,那个憨厚得近乎冒傻气的马大力仍以其独特的个性、鲜明的轮廓、真实的温度而活在我记忆的深处。

  从容:一种风格

  厚圃包容的气度和宽容的情怀,铸就了他从容的写作风格,这3个方面具有密切的内在联系。有些人以为,城市文学就是褪去乡音的城市新语言,是灯红酒绿的迷醉夜晚,是酒吧、舞厅、MALL、豪车别墅、网络、一夜情的奢侈生活,是金钱至上、人情冷漠、唯利是图的心理,因而,投射到文学创作中,自然是彷徨、急促、浮躁的。事实上,城市只是一层外壳,文学作品最终要归结于具体的人和事,以及他们内在之间的关系,离开这些,不可能妄谈什么城市文学的“经典之作”。千人一面的叙述模式、老套的语言和扁平的人物形象,就已经让阅读者失去了看下去的兴趣和耐性。同样是城市写作,我很佩服张爱玲的文字,她的从容、细腻,并由此溢出的独特气息都令人痴迷。厚圃的语言生动、富于张力自不必说,其小说味也别具一格,我愿意把它称之为“烟火气”(借用他的同名中篇小说),一种出自于深圳这座南国都市的热烈气息。厚圃表述的从容,与他心目中的深圳存在着必然的关联,那是一座生活着并将继续生活的城市,一座离得很近却感觉很远的城市,一座披着华丽宏大外衣却包藏着琐碎微妙的人情世故的城市,一座日夜上演精彩好戏却说不准哪天自己也成为主角的城市。厚圃没有一味悲悼昔日的文化传统,也没有把农村城市化视为洪水猛兽,没有加入高声赞美的行列,也没有以救世主的姿态贩卖廉价的悲悯,他冷静,笃定,自尊,既投身于深刻的都市生活体验,触摸城市的筋骨与脉络,又能够摆脱世故、尖刻、怀疑、自恋的纠缠,从容开辟出独立自由的创作之路。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认为,多元化的城市散发着某种有利于写作的思想物质,大部分当代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作品都同城市生活相联系。深圳是一个新兴城市,一个知识涌动、活力澎湃、朝气蓬勃的城市,给艺术家们提供了新的课题,也给小说创作提供了崭新独特的视角。包容,宽容和从容,为厚圃专注于城市文学的创作打通了筋脉,拓展了无限的空间和可能,正因如此,我们对他有了更高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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