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香港、上海、台北有个四城市文化论坛的组织,一年一会,至今已超过了10年。
这四个城市各有特色,可算是相当异质。有一年的会议主题是 “城市的传统 ”,各城市就主题各提供一段纪录影片。纪录片显示了各城市自我认知的差异。香港文化人有极高的国际化水准,但1997年后香港显然出现了认同危机。它的纪录片还有强烈的后现代犬儒风格。台北则是传统复杂,但近年的台湾却少了鲜明的自我定位,遂只能将它的复杂传统对文化生活的影响,以平实的方式呈现;它很亲切宜人,但换个角度言,它在平实中却也有某种精神性的平庸之感。而至于上海,它成了中国的头号样板都市,遂难免多少有点自大浮夸。最独特的乃是深圳,它历史传统短浅,没有什么可以自吹自擂的成分,只能表现它很平常的生活方式,有小小的自傲,有平凡的上进。这个没什么传统的移民城市,因为没有传统的负担,反而轻松自在,步履也才走得更快。那次谈传统的会议,其他城市在那里侃侃而谈,深圳的朋友反而是怯怯的有点过分的谦卑。我就指出,传统的重量有时反而是负担,深圳的幸运可能就是它少了许多有传统就会有的壮烈、悲怆、缅怀、做作与守旧。这反而使深圳多出了平淡、务实、上进的风格。
我近年读书,愈来愈有一种独特的认知。我认为每个时代都有少数几个生长点,它不可能是中心城市,因为中心城市有太多力量会相互抵消;也不可能太过偏僻,各种力量都不足;一定要地点适宜,才可人文荟萃。我这个观念是来自近年读启蒙运动的启发。
近代人类最大的成就乃是启蒙运动、浪漫主义和工业革命。而带动这波发展的不是欧洲既有的那些中心都市,而是相当边陲后进的苏格兰。苏格兰在文艺复兴时还是极落后的地区,但从18世纪起却快速发展,成了带动变化的新中心。我的理解是:
第一,苏格兰人重视识字及阅读,并养成对知识充满好奇心的欲望。苏格兰的不同从阅读开始。
第二,我们研究苏格兰的启蒙,当可发现它那时的哲学、神学、文学都有一个最大的特色,那就是朴素。朴素是知识不离开常识,有一种经验的整体性特质。如果我们回头去读启蒙时代的主要著作,就会发现他们谈问题比较实在,没有东拉西扯的玄学腔,也不太会咬文嚼字,甚至那时的文学也很朴实。易言之,就是那个时代的风格已符合了理性及科学的原理原则,没有虚骄的色彩。这种理性态度自然而然地符合了后来所谓的“现代性”。难怪启蒙时代令各类知识会快速发展,科学技术也突飞猛进了。
正因对理性启蒙那个时代极为尊敬,我对那个时代的朴素风格遂很喜欢。朴素是一种单纯,单纯地讲理,单纯地上进,正因单纯,才不会浮夸,也才会务实,也才会进步。中国若要进步,就必须发扬朴素的力量。我一向认为,将来的中国南方一定会在中国的发展上扮演重要角色,我对深圳即有这样的期待。
因此,当读到王京生这本《真理是朴素的》时,我的感觉其实是相当惊讶的。
近年来,欧风美雨已影响到全体华人世界,人们写文章已出现一种新文艺腔,文辞华丽,文意闪烁,他们宣称是文化多元主义,其实却是用来掩饰他们的人生缺乏了热情、信念与努力的目标。美国当代主要思想家雅可比在他那本著作《乌托邦和近视症》里就举了好几个例子说,当今的人只会夸夸而言,其实却连一篇可读的文章都写不出来。这种现象在中国亦然。而王京生的这本著作却没有那种晦涩的文艺腔,它抒情平顺,在平顺中自有块垒,那是一种朴素。真理之所以是朴素的,乃是因为人朴素,朴素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与质感,没有雕琢,自然实在,这种文章反而难写。王京生的文章虽短,但都有朴素的特性,而这正是当代及未来中国最需要的品质。
现在的人总有唯我主义的倾向,喜欢独白炫学,喜欢盯着别人抒感议论,而少了相互的善意。而王京生的这本著作则有很深的相互善意,仿佛兄弟一起登山溯溪,碰到难走的路,一定要相互扶持,互相打气叮咛。王京生很喜欢用时间作比喻,季节的变换,春夏秋冬,早晨傍晚,明天昨天,他的时间比喻都颇独特,没有伤春悲秋的感伤,而是笔锋一转,就转到了生命的方向。他的心是个转动的轮子,朝着清楚的方向前行。
因此,王京生的这本短文集,文章虽然都不长,但都有可以延伸的空间。我最喜欢的是《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步》这一篇,它虽是抒情式的说理,但也意图为深圳这个城市建构它的价值定位。今天这个世界许多人都会说, “要活出自己来”。这句话说来容易,但要活出什么样的自己却难,活出自己是要不从众,拒绝别人的赞赏,找一条别人不走的路,自我选择,自我负责,不怕这路多么难走,也要忍受孤单与误解,让以后的不同都由此而开始。王京生的这篇文章,在意境上,其实和美国诗人佛罗斯特的名诗《没有选择的那条路》可以互相参证。人生如行路,我们宁愿当个拓荒者,去走难走而没有别人走过的路,这也是王京生认为的深圳精神,我也盼望这样的精神!
一个城市,筚路蓝缕一路走来。它过去可能很荒凉,但人的未来从不由过去所决定,一个城市亦然。一个城市是由活着的人的愿景所决定。深圳这个城市,由四面八方的新移民所组成,新移民乃是集体性格最独特且强韧的一种人。他们刻苦耐劳,愿意试探,他们是一本打开的空白书页,每个人都是集体作者中的一员。深圳在南方,有南方的机遇。深圳以阅读来自我定位,而人们都知道,阅读乃是创造可能性的最大契机。
可能是因为年纪的关系,近两年来我都在鼓吹真善美这种启蒙的终极价值,而且做了好几次真善美的演说。中国近代最早讲真善美的是蔡元培,尔后有吴宓、胡先骕等人。真善美是一种对真理、公共之善以及综合美感的信念;真善美是一个整体,它会让人形成一种生命的原生性动力, “离开那个我们不应该在的地方”。那是进步与升华的泉源。
我以真善美为王京生的作品当注脚,也祝福深圳!(南方朔)